转自:光明日报
新世纪以来,“全球南方”持续引发新的关注。就中国学术界而言,学者们对“全球南方”的探讨主要集中于国际关系、区域国别学、传播学等领域,历史学的相关研究还比较有限。事实上,作为历史过程、历史现象和历史结果描述的“全球南方”,离不开历史背景与史学语境的洞析。历史认识视域中的“全球南方”,在笔者看来,可以简要概括为“全球南方史学”。
作为“全球南方”理论谱系不可或缺的分支,“全球南方史学”以长时段资本扩张所制造的全球发展鸿沟为认识对象,以普遍联系为方法,以南方自主为立场,以世界历史为分析框架,吸纳国际人文社会科学前沿范式,致力于解释“全球南方”的形成过程和史学特征。这是一种构建和发展中的,有志表达新兴国家史学知识自主,改变对西方史学理论方法的依赖,再现人类丰富文明传统与多元现代化经验的史学书写新形态。下文结合“全球南方”理论,基于世界历史进程和全球史学史发展趋势,对“全球南方史学”的三重逻辑,即历史逻辑、史学逻辑和现实逻辑谈几点个人思考。
一
“全球南方史学”是对客观存在的“全球南方历史”的理论描述。以长时段的整体史视角观之,“全球北方”与“全球南方”的历史分流,始于资本主义强力主导的500年世界历史变迁。马克思说:“世界史不是过去一直存在的;作为世界史的历史是结果。”同理,“全球南方”也不是过去一直存在的;作为“全球南方”的历史是结果——资本主义全球扩张及其引发的全球不均衡发展的历史结果。在世界古代史阶段,只存在地理意义上分散的南方。15世纪新航路开辟之后,最初作为地理大发现的“南方”各地逐步被卷入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资产阶级使农村从属于城市,使未开化和半开化的国家从属于文明的国家,使农民的民族从属于资产阶级的民族,使东方从属于西方。同样,资产阶级也使全球南方世界从属于作为资本主义大本营的“北方”。
今日被视为“全球南方”的典型区域,如广大亚洲地区、非洲大陆、拉丁美洲和加勒比地区等,在资本主义开创的世界历史阶段扮演了重要角色。尽管“西方崛起”的动力解释众说纷纭,但不容否定的总体历史事实是,广大亚非拉世界牺牲了自然资源、劳动力、民族独立和精神自主,以不平等的全球化参与,助力了北方国家的崛起与繁荣。美国学者麦克尼尔认为:“西欧是世界关系中这场非凡革命的主要受益者。”在“漫长的十九世纪”(英国历史学家埃里克·霍布斯鲍姆语),南北差距进一步加大,全球剩余价值不断由南方外缘流向北方中心。亚非拉世界承受着沉重的社会转型压力,南北不均一直是全球发展难题。
总之,作为概念的“全球南方”形成于当世,但它所描述的事实对象却具有深厚的历史性。理解“全球南方”的现实处境,必须历史地考察“全球南方”的源流。
二
“全球南方史学”形成于对“北方知识”垄断的反思。澳大利亚社会学家康奈尔将“形成于帝国主义文化之中”“采用欧洲和北美富裕的资本输出国家的视角来描绘世界”的知识,命名为“北方知识”。启蒙运动以来,阐释“西方崛起”的合法性,树立西方文明的“榜样作用”,构成欧美史学的主要潮流。伴随知识殖民,亚非拉广大地区的史学生态遭遇破坏,原有的史学传统被迫中断,代之而起的是外国语言所书写的殖民地史。
征服者用进步论、种族与文化优越论等建构了对世界历史进程的强势解释,以普世知识之名压抑地方性知识的成长。19世纪末,法国全面侵占越南,殖民政府指定法语《安南历史教程》为官方教科书,颂扬法国的“文明使命”。对此,越南史家范文树慨叹“西洋课本争相输入,垄断国人认知,本国史迹湮没无闻”。此类知识殖民影响深远。海地裔人类学家米歇尔-鲁尔夫·特鲁约发现,经由西方历史书写中的权力运作,“海地革命”长期“沉默”,非西方历史的“被平庸化”普遍存在于“全球统治叙事”当中,从根本上改写世界历史任重道远。恰如尼日利亚学者阿克认为,欧美关于发展中国家的社会科学研究是帝国主义的。用“西方/东方”对号入座式地区分历史上的“文明/野蛮”“先进/落后”“民主/专制”“积极/消沉”,是典型的“北方历史思维”。
这种刻板思维忽视了多样性的文明进程与发展经验,更难以解释世界格局的新变化,尤其是新兴力量崛起的时代潮流。在“北方”之外开掘新的史学认知空间,反思既有的历史解释范式,改变“历史知识依附”,越来越成为国际史学界共识。印度裔学者查克拉巴蒂的《地方化欧洲》、埃及裔史学家阿明的《从南方出发的全球史》、意大利学者格拉维尼的《帝国之后:欧洲一体化、非殖民化和来自全球南方的挑战》等著作,都表达了崭新的南方史学观念。中国历史学家撰写的《新世界史纲要》等作品也尝试打破西方中心论偏见,探索形成中国学者关于世界历史的话语体系。这些新的成果不但在全球南方地区引发共鸣,也得到欧美史学界有识之士的呼应,激发了国际史学界编纂“新世界史”的热情。
综上,从史学史的视角来看,“全球南方史学”的独立拓展,将改变全球史学知识供给的格局。作为“全球南方”知识界的一员,中国史学工作者应当发出自己的声音,贡献中国学者的智慧和力量。
三
“全球南方史学”生发于加速演进的当下国际关系变局。一切历史都是当代史。历史研究应当关注重大现实议题,发挥历史主动,基于“行进中的历史”不断反思“历史中的现实”,进而深化对人类历史经验的认识。
历史中形成的“全球南方”及其背后的资本主义世界体系不是一成不变的。20世纪上半叶,亚非拉世界掀起民族独立和解放运动浪潮,瓦解了全球殖民体系。二战之后,世界多极化加速演进,以万隆会议为标志,拥有共同的被殖民经历、长期饱受帝国主义剥削和压迫的第三世界国家不断寻求团结,开启了携手合作发展的新征程。
21世纪以来,“全球南方”力量集体爆发。2013年,发展中国家GDP总值自工业革命以来首次超过发达国家。中国、印度、巴西、印尼等新兴经济体成为世界经济增长新引擎。2023年,金砖国家实现历史性扩员。在应对气候变化、能源供给、粮食安全、公共卫生、地区安全等全球治理热点的过程中,“全球南方”自主权显著提升。美国《外交政策》杂志称:2023年国际政治的新趋势之一就是“全球南方影响力的扩大”。
对中国而言,“全球南方”的崛起既是机遇也是挑战。一方面,“全球南方”的身份认同与价值共创同向同行于人类命运共同体的建构,能够为中国的发展争取更广泛的国际理解与支持;另一方面,作为形成中的新兴力量,“全球南方”尚未达成稳固共识,对现代化道路和发展目标的认识难免存在分歧。某些发达国家利用“全球南方”议题操控话语,制造新兴世界内部矛盾,试图将中国排除出“全球南方”阵营,拉拢“新中间地带”围堵中国。对此,我们始终强调,中国是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与全球南方国家有着共同的历史经历,是全球南方阵营的当然成员。
如何从历史学的角度认识中国属于“全球南方”?如何在“全球南方”的历史进程中审视中国的现代化道路?印度、巴西、南非等同样饱受殖民侵略之苦的“全球南方”伙伴,经历了怎样的“南方化”?他们如何看待“西方文明”“北方知识”与“中国道路”?湄公河流域、孟加拉湾、波斯湾、西部非洲、加勒比岛、太平洋岛国等地的世界历史研究有何特色?如何在大历史观指引下,以文明互鉴为立足点,建构当代中国自主的“全球南方”历史解释知识体系?诸如此类的“全球南方史学”之问是基于历史的时代之问,也是面向世界的中国之问。作为问题、视角和方法的“全球南方史学”,呈现了编撰全球史学史的新线索,将启迪当代中国世界史研究的术语创构,助力理解加剧演变的当下世界。
(作者:王邵励,系东北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