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九江

　　晨曦给九层青砖古塔——元代万松老人塔，镀了层金边。老张头照例在塔底练陈式太极，一套打下来，少说也得半个多小时，动作慢得能数清槐花落下的次数。“这塔是元大都的魂，更是砖塔胡同的‘根’儿。”他常对遛鸟儿的老伙计们念叨，“您瞅这门联——国恩家庆，人寿年丰，横批：元亨利贞。字体有颜体的圆润，又透着孩童的天真。这是八百年前的老话，据说出自南朝萧统的《昭明文选》，搁现在讲不照样熨帖？！反映了如今国运昌盛、百姓寿延、政通人和。”

　　万松老人塔所在地“砖读空间”的一副门联居然引经据典，底蕴深厚。老张头指着“砖读空间”北屋的门联又说道，“绵世泽莫如为善，振家声还是读书”，此联强调的是“行善如流积德，读书修学振家”，既提出了做人该有的品德，又指出了修行的路径。

　　胡同刚醒。运菜车的轱辘碾过青石板，44号大院，三个门楣上方青砖墙上，毛泽东题写的草书“为人民服务”五个烫金大字醒目耀眼。对门的黑瓦青砖院落里，街道为了照顾残障人士就业，专门开了一家小菜店。穿蓝布衫的刘老师正往三轮车上码白菜、萝卜和大葱，由于她对这一带胡同熟悉，退休后，成了助残菜店的义务送菜员。“毛主席的字儿多精神，多提气！”她拍拍门框说，咱这代人心里也揣着这句话呢，能为残障人做点事，也算是落实了他老人家的指示。西头瘦高个儿的胡大爷，右手扶着自行车车把，左手攥着有智力障碍的闺女的手，正步履蹒跚地向菜店走来。每天早上，胡大爷都要从南千章胡同送闺女到这里上班，下班再接回去。

　　“忠厚传家久，诗书济世长”，这副门联，在胡同深处流传最久，也最具影响力，街坊邻居耳熟能详，不少人家都喜欢挂这副门联。它既强调“传家久”的忠厚美德，又倡导“济世长”的读书修养。水仙花的香气带领我拐向了45号院，大门上挂着一副红漆斑驳的门联，“忠厚传家久”的“久”字缺了半拉，倒像老王家三代语文教师，如今小孙子却为写作文发愁的写照。王老师扶着老花镜给小孙子批作文，他父亲留下的戒尺还悬在堂前。“忠厚是脊梁骨，诗书是丹田气，若要毛笔书写‘忠’字那一竖，务必力透纸背。”老爷子总这么说。

　　48号院的门辅狮面威武震宅，铜门环被摸得锃亮。李婶攥着抹布擦门联上“门庭清且吉”的“清”字，仿佛要把三十年前纺织女工的利落劲儿都使出来。玉兰树下的石桌上，她给隔壁独居的赵大爷留了碗刚出锅的炸酱面。李婶深知，赵大爷就好这口炸酱面，“家道泰而康”嘛，街里街坊的都康泰了才和谐啊。

　　对面朱红门缝里探出几根葱苗。“持家勤与俭，建国富而强”的门联被爬山虎悄悄环绕，阳光下倒衬得王奶奶补袜子的银顶针更亮了。她总是说：“勤是扫帚，俭是簸箕，过日子就得勤勤俭俭。”窗台上自家做的西红柿酱、晾的白菜、腌的酱瓜、晒的萝卜条等，都是老北京百姓生活的时光切片，也是胡同里勤俭持家的真实写照。

　　东头传来叮叮当当的铁片撞击声，磨剪子的李师傅推着老凤凰自行车拐进了胡同，车头插的小彩旗晃得像京剧头饰的翎子。“老哥儿几位早啊！”他支起车架，顺手掸了掸55号的门楣，“这户新贴的‘无事可静坐，闲情且读书’真应景，跟王大爷家蛐蛐罐似的——透着股闲散劲儿，我就在这儿‘闲情静坐’揽点活儿吧。”可不是嘛，门里正在侍弄腊梅的王老爷子耳尖，隔着影壁应声：“咱这是跟唐伯虎学的，‘闲来写就青山卖’！”

　　遇有文人墨客住户，家门口的门联也透着浓郁的文气。我欣赏过一次中国广播民族乐团的精彩演出，板胡与大提琴的对拉，好似一位老人与年轻人的对谈。剧场演出的阳春白雪，也深深扎根于胡同深处，不信您欣赏一下此户的门联——“礼乐家声远，诗书世泽长”。估计这里的住户也热爱音乐。

　　胡同的中部，有一座关帝庙，据传此庙与胡同一样，也有差不多七百多年的悠久历史。如今恰逢太平盛世，最近，庙内住户进行了腾退，关帝庙正在修缮，估计不久就能恢复开放。关帝庙对门核桃巷的暮色来得早，小巷北口与砖塔胡同相邻，巷口朱门贴着门联——“和顺一门有百福，平安二字值千金”，映着张家的厨房灯火。家和万事兴嘛，三代人围着热气腾腾的铜火锅，正在涮羊肉、白菜和豆腐。嫁到胡同三十多年的四川媳妇，跟老伴喝了二两二锅头，此时满脸通红，话也多了，把“平安二字值千金”念出了川味椒盐腔。

　　68号新修的门户显然与老北京门户风格不同，全部原木本色的门户映照着金色晚霞，红色板框里赫然书写着八个大字：“大吉大利，日过小康。”这是一副简洁朴实的大白话门联，刚装修完的“95后”小两口看着门联笑得灿烂，他们就是小康社会的亲历者。对门赵会计探头搭话：“赶明儿抱上胖小子，咱胡同又添人丁了。”

　　走到84号时，月亮正爬上鲁迅故居的房脊。崭新的朱漆大门前，穿校服的女孩仰头读着红底鎏金边的门联“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突然转头问：“老师，俯首甘为孺子牛是说外卖员吗？”穿汉服讲解的老师愣了一下，扑哧笑了：“是说胡同里所有低头干活、抬头做人的人呢，当然也包括外卖员。”老师继续介绍，1923年8月2日，鲁迅从八道湾胡同搬到这里，在这里仅居住了九个多月，然而，鲁迅却撰写了大家熟悉的《祝福》《在酒楼上》《幸福的家庭》和《肥皂》等，正如鲁迅所言：“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鲁迅既有“横眉冷对”的斗士精神，也有“孺子牛”的百姓情怀，砖塔胡同可以佐证。

　　我常坐在胡同口的“砖读空间”等晚霞，当夕阳给万松老人塔镀上金边，那些门联便成了跳动的火苗——“忠厚”在暮色里愈发温润，“诗书”的墨迹渗进斑驳的门板，“为善”的笔画牵着每家飘出的炊烟。书桌边，坐在圈椅里，白发苍苍的老爷子忽然开口：“您知道吗？咱这胡同七十二副门联，有三十八副带有‘书’字，正如老话说的‘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关键还有七八成门联写着做人的标准呢。”他指着西边金融街的玻璃幕墙说，“您说那些写字楼门上，又该挂什么联呢？”

　　又是一年新春到，新贴的门联正在千家万户的门楣上苏醒。砖塔胡同传统的门联以厚德立人和弘扬读书为主基调，老门联“呵”出口白气，把“忠厚”“诗书”“为善”，悄悄刻进这条胡同的年轮里。我时常溜达在这条古老的胡同里，原先只看到胡同的烟火气，现在还发现了胡同的精气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