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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量力守故辙”

转自:光明日报

    《汪容甫文笺》作者提供

    《重定陶渊明诗笺》作者提供

    古直笺注《诗品》作者提供

    《古直诗文选集》

    古直手稿。作者提供

    1957年,古直(右)与老友侯过(中)、华侨李普基合影。作者提供

学人小传

古直(1885—1959),字公愚,号层冰。广东梅县人。1907年进入松口体育会学习,后任松口公学国文教员。1908年与友人创办梅州学校,1914年创办龙文公学。曾任汕头《中华新报》编辑、《大风日报》社长,在中山大学任教多年。抗战胜利后,任梅县修志馆馆长兼总编纂。新中国成立后,受聘担任南华大学教授。1951年起,历任广东省人民政府参事室参事、广东省文物保管委员会委员、广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等职。著有《陶靖节诗笺》《黄公度先生诗笺》《汪容甫文笺》《古直诗文选集》等。

风 采

  陶渊明诗云“吁嗟身后名,于我若浮烟”,这句话用在现代著名诗人、学者、教育家古直身上,是再合适不过了。古直并不时时处于学术舞台的正中心,而且他的学历和出身在当时的学界是颇有些“另类”的。

  1932年6月,古直出任中山大学中国语言文学系主任。1935年秋,刚刚卸任系主任一职的古直在填写《职员录》表格时,在“出身”栏填上了“闭户自专,不从师授”八个字。而他往年的《职员录》,“出身”一栏总是留空。无论留空不填,还是填“闭户自专”,都反映了古直履历生平的特殊性。古直非无“师授”,他青少年时代的老师罗蔼其(字翙云)、谢吉莪等都是名师。古直所谓“师授”,当是指现代科班意义上的高等院校及其专业教学,而这正是古直早年未曾有机会接受到的。虽然这并不影响他在中国文史研究领域取得精深造诣,但现实社会不免存在看重名头的功利化倾向,古直受到一些声音的触动是难以避免的。

  古直1885年出生于广东梅县,1906年加入同盟会,参加过辛亥革命,办过报纸,也曾在大学、中学、小学教书。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他受聘担任南华大学教授,专教陶渊明诗。1951年,广东省人民政府任命古直为参事室参事。次年5月,他任广东省文物保管委员会委员。1953年,任广东省文史研究馆馆员,直至1959年逝世。

  观古直一生,他无时无刻不在践行一位学者迎难而上的节操气概,发表坚定透彻、不苟流俗的真知灼见。古直治学一丝不苟、为诗为文直抵古今大道。他以古圣先贤为典范,怀着济世精神预流当下,是一位勇于谋事、任事、成事的实干家。古人云:“夫风节不振,无以荡弊俗;礼义不备,无以正人流。”古直器识之弘深朗拔,才藻之富赡绝人,在当时就声名远播。《祭黄花岗七十二烈士文》《奠护国军阵亡将士文》等,均是其代时任护国军第二军总司令李烈钧所撰。

  古直还曾应友人钟动之请,束装启程亲赴南洋,为云南护国军筹募军饷,以唐继尧名义发布《慰问华侨书》,又与龚振鹏联名发布《致华侨父老书》。后又以“云南护国军政府特派慰劳华侨使者”名义,单独发表《慰劳华侨书》。在当地华侨组织的欢迎宴会上,古直发表的演说引经据典,情辞恳切,深怀扶国祚、护邦家之赤诚,表现出“啜粥从事,而士气不馁”的勇毅乐观精神。据《华铎报》报道,古直的演说“慷慨动听,四座拍掌”,“极一时之盛”。《泗滨日报》则报道称:“各色人之仰望风采者,更属人山人海,道左几无插足之隙地。”

慕 陶

  1921年,古直37岁,始有遁入庐山埋头读书的隐居打算。友朋集资于庐山筑“葛陶斋”,后又新建居室于太乙峰,称“太乙村”。农林耕作之暇,他从事学术撰述,成《陶靖节述酒诗笺》一卷、《陶靖节年谱》一卷、《新妙集》一卷。次年,又撰成《陶靖节诗笺》四卷、《陶集校勘记》一卷、《汪容甫文笺》三卷。1924年,又撰成《诸葛武侯年谱》一卷。

  古直一生嗜读渊明诗文,钦慕陶公人品。在《陶靖节诗笺·自序》中,古直说:“一纪以还,天下荡荡,士之不随齐汩出入者亦仅矣。”他盛赞陶渊明《饮酒》《述酒》《咏荆轲》《读山海经》等七八十首诗之“声情激越”,认为陶诗“食薇饮水之言,衔木填海之喻,至深痛切”,而《述酒》一诗,“尤寓忠愤”,对陶渊明的忠义、气节深致感佩之情。

  关于古直的学术建树,近几十年来,学界已给予高度赞誉。古直笺注的陶渊明诗、钟嵘《诗品》、曹植之诗、汪中之文,均已进入经典著述之林。古直之注陶诗,所表现出来的渊博学识,受到近人丁福保的高度评价:“统观各注,当以古(直)注为最精,陶(澍)注并伦也,故引用最多。”(丁福保《陶渊明诗笺注》例言)山东大学李剑锋教授认为,古直的陶诗笺注呈现出详密化等特点,同时,古直还十分注意揭示陶诗的艺术渊源,揭示陶诗与时风之间的关系,并且较为普遍地采用了“以史证诗、以陶解陶”的方法,“标志着陶渊明笺注的新水准”。(李剑锋《重定陶渊明诗笺》前言)古直的《诗品》研究和陶学研究成就,也受到袁行霈、曹旭、范子烨等学者的重视。

  古直在做古代诗文笺注时,对经史子集诸部文献信手拈来,相当熟稔。仅注陶渊明《命子》一诗,他引用的典籍就有《易经》《礼记》和《说文》数种。丁福保笺注《命子》时,曾四引古直注;逯钦立注《命子》,则三引古直注。陶渊明《连雨独饮》一诗,古直于“故老赠余酒,乃言饮得仙”句下注曰:“《经传释词》曰:乃,异之之词也。直按:世之求仙者,如嵇叔夜辈,且以酒为深雠,曰醴醪鬻其肠胃,曰旨酒服之短祚。今故老反以饮酒为能得仙,故异之也。”此注亦为逯钦立所征引。

  陶渊明《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即理愧通识,所保讵乃浅”两句,古直注前句曰:“魏晋之际,所谓通字,从后论之,每不为佳号”,然后连举四例解释魏晋时“通识”所表达的言外之意。一是《魏略·清介传》记王衍之子王嘉“仕历诸县,亦复为通人”;二是《晋书·傅玄传》“魏文慕通达而天下贱守节”;三是干宝《晋纪》“总论行身者,以放浊为通,而贼守节”;四是《世说·德行篇》注曰:“王隐《晋书》:‘露丑恶,同禽兽,甚者名之为通,次者名之为达也。’”只有解释清楚“通”的含义,才能明白“通识”二字之前陶渊明为何用“愧”字。古直说:“陶公所谓‘通识’,盖即此流耳,故云‘愧’之也。”关于后句,古直注曰:“《后汉书·逸民传》,庞公者,襄阳人也,刘表就候之,曰:‘夫保全一身,孰若保全天下乎?’庞公笑曰:‘鸿鹄巢于高林之上,暮而得所栖。鼋鼍穴于深渊之下,夕而得所宿。夫趣舍行止,亦人之巢穴也,且各得其栖宿而已。天下非所保也。’因释耕于垄上,而妻子耘于前。”以上诸注,均为丁福保、逯钦立注本所征引。可见当时学界对古直笺注及陶学见解的重视程度。

  朱自清评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说:“本书颇多胜解。如《命子》诗:‘既见其生,实欲其可’的‘可’字,注家多忽略过去,本书却证明‘题目入以“可”字,乃晋人之常’……又如《杂诗》第六起四句云:‘昔闻长老言,掩耳每不喜;奈何五十年,忽已亲此事!’诸家注都不知‘此事’是何事。本书引陆机《叹逝赋序》‘昔每闻长老追计平生同时亲故;或凋落已尽;或仅有存者……’乃知指的是亲故凋零。”(朱自清《陶诗的深度——评古直〈陶靖节诗笺定本〉》)

  古直注诗之引证古人,有“两不从”。在《曹子建诗笺·发凡》(1928年)中,古直说:“凡旧注引事不言出处者不从,例如《盘石篇》云:‘鲸脊若丘陵,须若山上松。’朱秬堂《乐府正义》引魏武《四时食制》云:‘东海有大鱼如山,谓之鲸鲵,次有如屋者,其须长一丈。’按:魏武《四时食制》其书不传,遗说引见《太平御览》九百三十八,朱氏不言出处,将令读者疑此书尚存,故今不敢从。”此为“一不从”。又说:“凡旧注引事不得其柢者不从,例如《盘石篇》云:‘呼吸吞船欐。’黄晦闻《汉魏乐府风笺》云:‘《集韵》:欐,小船也。’”古直认为:“《集韵》以前书如《广韵》云‘欐,小船’,《玉篇》云‘欐,小船也’,欐与丽通;《庄子·人间世》‘求高名之丽者’,司马彪注‘丽,小船也’。欐又与欚通,《方言》:‘小舸谓之艖……丹阳、会稽之间谓艖为欚。’黄氏置此诸书不引而引宋人之书,则不得其柢也,故今不敢从。”此为“二不从”。

  在《阮嗣宗咏怀诗笺稿·凡例》(1930年)中,古直又提出他本人笺注古人诗文严格遵守的七项原则,他称为“七例”:1.凡旧注佳好者从之,而标其名;2.凡旧注芜累者,加以检押,仍标其名;3.凡旧注引书错失者不从;4.凡旧注词意不完者不从;5.凡旧注不能明征其词者不从;6.凡旧注似是而非者不从;7.凡旧注两说相通则从其朔。他对个人的“新笺”拟定的七项原则,可以称之为“七凡”。

  这些被古直严格界定的“两不从”与“七例”(“七凡”),不仅表现了他自树高标、严守学术规范的治学原则,也可以看到他发凡起例的开创精神。1916年,从南洋返回昆明继而告假还乡的古直在家乡修葺“抱翁斋”作为藏书楼,次年2月,藏书楼修葺完工,古直集陶句撰二联悬于斋门,门联曰“量力守故辙,悬车敛余晖”,客座联曰“诗书塞座外,桃李罗堂前”。这两联,可谓古直一生文化立场的真实写照。当然,“守故辙”并不意味着落后与守旧。他在《解放诗钞·自序》中说,“旧壶装新酒,镕裁雅俗,凡以达吾情志而已”,可见他思想上的开放、敏锐与通达。

气 象

  就古直事实上所取得的文学与学术成就论,即使置身于群星璀璨的中国现代名家、大家行列中,他也是足够出色的。甚至还由于治学道路的独特、诗文兼擅的才华,以及以传统方式治旧学仍能推陈出新的洞察力、整合力、创造力,而显出异样的气象。

  归结起来,古直学行的异样或曰独特,至少有三个表现。其一,才、学、识、行的统一。无论是从事南洋募捐、参与民族革命,还是专心从事著述与教学,古直都能付出艰苦卓绝的努力,取得可观的成绩。其二,在民族学术文化的核心地带长期耕耘,对学界潮流密切关注,但不受潮流所牵引。古直论学,有明确的论题域和问题意识,他关心话题的思想文化含量和历史价值,只谈是非曲直,不论古今新旧。古直在中山大学中文系执教期间,因倡导学生读经而陷入论争漩涡,但他不以为意,始终坚持自己的立场,磊落坦荡、不屈不挠地表达个人的见解。古直认为,学为言之效也,“效法先民,而先民则已往矣。幸其嘉言懿行,犹存于经,诵其遗经,穆然如见羹墙,则择其言行之适于今者拳拳服膺,以救国救民,淑身淑世焉。”(《与诸生教》)古直坚持两点:一、经书中有先民之嘉言懿行,诵经是效法先民的途径;二、今日之诵经,乃是“择其言行之适于今者”,并非拘泥守旧,而是有所扬弃。他据理力争,见解通达,是值得尊敬的读经派代表学人。其三,古直学无藩篱,胸有成法,一出道即自具章法和高格。古直自言“不从师授”,不免令人想起“学不师受,博览无不该通”的嵇康。可以说,古直将“旧学”的思想学术力量发挥到极致,极致到足令新学、西学人士敬佩和重视的程度。古直在其著述中呈现出来的学术创造力,是他赢得学术界敬重的前提。

  古直既是同盟会成员,也是南社成员,他的政治理想很大程度上被他后来的诗名和文名所掩盖。若从个人成长的学术思想渊源而论,中国近代以来兴起的民族革命精神对他有较大的影响;同时,他身上也带有鲜明的儒家学人的淑世情怀,甚至颇有些我行我素、不惧物议的魏晋名士特征。他与所处的时代不脱离,对思想学术界的重要话题不回避。古人所谓“君子行道,忘其为身”,古直对此当有会心。在当时,古直的言行做派是众多报刊竞相报道和热议的焦点之一,由此产生的思想学术张力,是我们今后在讨论古直学术思想及其贡献时不可忽略的。

  古直一生从事的职业或者说岗位堪称多变,表现出极大的跨度。但他在诗文中很少对这些职业岗位或角色身份的转换表达不适或怨言——尽管他在内心深处未必毫无敏感,如在大学任教时会对《职员录》之类制式表格及其隐含的学历等级观念有所抗拒,从而体验到某种尴尬并隐隐自嘲,但这并非公开的表达。相反,他的治学品质极为专精和稳定,并不因执教岗位是大学教授还是小学老师,而发生专业兴趣上的动摇或改变。同乡友人胡一声称赞古直“埋头著作,严守‘行己有耻’之义,不屑因缘时会以求仕进”,就是针对古直不计较个人的“岗位遭际”而生发的感慨。

  古直家乡梅县是客家文化的中心。有学者将古直列为“广东客家文学蓬勃发展时期”的重要代表,认为古直的贡献不仅在于他的诗歌创作,还在于他精心编纂了“客人丛书”,“为后人了解客家文化,进一步研究客家文学提供了宝贵的资料”。(罗可群《广东客家文学史》)“客人丛书”共三种,第一种是古直自撰的《客人对》,两万余言;第二种为《客人三先生诗选》,三先生即李黼平、宋湘、黄遵宪;第三种为《客人骈文选》,共三卷,收入张九龄等历代客家名流的赋、颂、序、记、铭、启等各体骈文。古直在《客人三先生诗选》的《序言》中,如此解释他编选的初衷:“举三先生以当先后奔走,使‘客人’二字昭昭若揭,日月而行,然后邦人知所钦式,而诬妄非礼之辞可以遏止,亦和齐民族之所有事也。”可见,古直始终将先贤的高风亮节高悬心中,并通过诗歌创作、文集编选等方式,对客家先贤关心国家民族命运、以天下兴亡为己任,以及虽由中原远徙来粤,但血脉、学脉、文脉绵延不绝的“骏烈清芬”精神大加表彰,并努力使之在新的历史形势下发扬光大。

摩 崖

  在今天,古直作为学者的声名大概要高出他在诗界的声名,因为他的著述近几十年来被更多地整理出版和引用。实际上,古直也是一位出色的诗人。钱仲联《南社吟坛点将录》论古直道:“梅县古层冰久据中山大学讲座,桃李盈门。著《陶靖节诗笺》《黄公度先生诗笺》《汪容甫文笺》等。喜高谈八代,自作能扫浮华。”(钱仲联《诗坛点将录》)古直的文章和诗作虽然在民国时期的报纸杂志上频繁亮相,当时也曾以各种方式结集出版,但流传不甚广。21世纪初,古小彬、古向明曾主编《国学家古直》一书,该书除收入代表性诗文和学术序跋外,还收入陈三立、李详、薛岳、陈槃、方孝岳、朱自清等人的书信、序跋或书评,以及家世与年谱资料。古直的更多诗文,还需要继续搜集和整理。只有将古直历年所撰诗文与他的著述合观,才能看到一个更立体、真实、丰富的古直。

  令人欣慰的是,在广东省人民政府文史研究馆的鼎力支持下,古直哲嗣古成业先生历时多年搜集、汇编而成的《古直诗文选集》已经出版。该集篇幅近一百万字,囊括了除学术著述之外的几乎全部诗文,又兼收书信和部分论著的序跋;“附录”中还收入古直1951年撰写的《自传稿》、古成业编纂的《古直先生编年事略》《古直著作目录汇编》以及古成业所撰回忆文章。据古成业介绍,其中部分集子他是费尽周折才找到的。比如古直早年主编的《大风日报》,在此报当年的出版发行地广东汕头,古成业只找到残缺的散页两版,后来,求助于中国社科院近代史研究所资料室,才找到该报由创刊日到报社被封前共计七个月的报纸。再如古直早年诗文集《征夫杂录》《征夫又录》,是他于讨袁斗争以及云南护国运动期间两下南洋的实录,古成业查遍全国各大图书馆,终于在云南省图书馆寻觅到此书的踪迹。

  古直本人对于乡邦文献极为关注,在文章著述中一再推崇表彰黄遵宪等客家先贤,并整理、笺释他们的诗文集。对于结交多年的文朋诗侣,他也时时怀着真挚的怀念。他或为旧友们编印诗文集,或记下他们的生平履历,或描述曾经的交往,这些反复追忆的文字(如《冷圃丛话》等)极为感人,表现出浓厚的温情。

  近些年来,古直本人诗文集和学术著作屡屡整理出版,这是对他最好的致敬与追念。

  古成业在一篇回忆父亲的文章中写道:“历史,不因时间的流逝而泯没,因为人们各自心中都有一座摩崖。”古直就是这样的一座摩崖,在他身上,我们看到了文化前辈们曾经跌宕而又闪光的一生。古直先生的学术造诣已在他的等身著述中展露无遗,而他在生命的不同时期在不同舞台所绽放的风采,他的自我磨砺、自学成长的坚毅,为谋求国家与民族前路包括个人生计而进退辗转的艰难,以及终生不渝的骨鲠与傲岸之气,将长久闪耀在中国现代思想文化史的最深处。

(作者:李思清,系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研究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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