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思琪
鹦鹉分两种,出笼的和不出笼的,前者从不设防,后者则很难豢养。
一直以为鹦鹉是西域进贡的鸟,中国本土没有,后来无意中翻看《山海经》才发现,它竟然是一种上古的鸟,出自黄山。“有鸟焉,其状如鸮,青羽赤喙,人舌能言,名曰鹦母鳥。”由此看来,“鹦鹉”的名字也是从上古时候就有的,只是“母鳥”后来通假成了“鹉”字,音倒一直没有变。
北京人爱养鸟。一说起八旗子弟,就让人想到“提笼架鸟”。小时候总以为养鸟是老大爷的专利,现在再看,逛鸟市的差不多都是年轻人。
以前不懂,以为什么鸟都能拿出来遛,其实能遛的是小型的雀鸟,像画眉、山雀,北京人最爱养。这种鸟断不能出笼,离了人就飞了,所以只能笼养。我的姥爷特别爱鹦鹉,乃至腾出一间屋子来养,全是黄绿相间的虎皮鹦鹉,铁笼子一架挨着一架,叽叽喳喳的,叫声不绝。我那时就疑心,为什么一屋子的鸟从没见他提出去遛过?后来才知道鹦鹉是可以驯化出笼的。但姥爷养的鸟为什么一只也不出笼,至今是个谜,直到我也遇到了同样的谜。
几年前,表姐送了我一只玄凤鹦鹉。与那种黄绿相间的虎皮鹦鹉不同,这种鹦鹉要漂亮得多,一身黄羽,没有杂色,体型也大上好几倍。它有着可以翘起来的“冠羽”,就像孔雀头上的那种。据说孔雀和凤凰是亲戚,玄凤大概就是它们的远亲了。看到它的时候,我总会想起姥爷和他的那些虎皮鹦鹉,姥爷过世后,那一屋子鹦鹉也陆续死走逃亡,各由天命。
然而我的这只鸟却是养不熟的,即便已经养了好多年。但凡有人靠近,它头上的三根羽毛会立刻警觉地竖起,奓着毛,张着嘴对人威胁恐吓,浑身气鼓鼓的。它野性未退,却只能占据笼子大小的一方空间,外面于它来说,是未知的禁地。
大多数的鸟是喜欢光的,玄凤尤其是,阳光照进窗子的时候,它就会自顾自地唱起歌,喉咙里发出一种并不高亢的鸣叫。听别人讲,这种鸟经过驯化是会吹口哨的,因为对音乐很敏感。我尝试过反复吹一个旋律的口哨,当然是徒劳的,它并不与我相熟,不会理会我发出的声响。比起人类的旋律,它更愿去寻找同类的声音。有时候窗子外面传来一两声尖利的鸟叫,它也会马上兴奋起来,回应几声,再仔细听着外面的动静。这当然不是它的同伴,鹦鹉是不能像它们一样自在地跳跃在树枝间。每当这时才能真正听到它原本的声音,是很嘹亮的具有穿透力的一声鸣叫,像哨音,和平日里喉咙间的低鸣是不同的。我感觉这声音足以穿透阴翳的树梢,像无孔不入的阳光一样。鸟与鸟之间也并不相通。外面不知名的飞鸟,无心听到它的热切;笼子里的鹦鹉,也不能想象,那一声让它期盼的长鸣是从什么样的树梢间传来的。也难怪,一只鸟,生来就没见过树,笼子里的木杆、秋千,以及从窗子里看到的天,在它眼中就是全部环境。
期望、失望,每一天都是这样,它要用很久才能等来一声似是而非的鸣叫。一入了冬,就连这些不真切的叫声也绝迹了。无可寄托时,寄托于人类世界的相似声响,是它对孤独的一种妥协。想起姥爷养的那些虎皮鹦鹉,每个笼子里必然是成对的,但这只玄凤的秉性有些古怪,恐怕也很难再接纳一只共用笼子的鸟。
可没过多久,它竟然产蛋了。这是它作为成鸟第一次产蛋,当然喜不自胜,喉咙里的低吟都透着一种欢快。它从早到晚便只有一件事情,就是坐在椰壳秋千里去孵它的蛋——那些根本孵不出来的蛋。它很坚定,也很尽心,有时一坐就是很长时间,也轻易不敢动。这无疑是残忍的,我知道它注定是一场空欢喜,却没法让它知道这一切。我不禁感到悲哀,假如我们每个人一出生,手里都抱着一个命运送来的盒子,盒子里是什么,我们不知道。当我们倾注了全部的耐心、努力、情感、爱,甚至一生的光阴,却发现打开的是一个空盒子,会作何感想?当我们为一个空盒子倾尽所有的时候,又有谁来告诉我们真相?
楼下的白蜡树抽枝时,它开始孵蛋;一直孵到夏天快要过去了,蝉开始悲鸣,那些蛋依旧是意料之中的沉寂,而它也渐渐失去了耐心变得愈发暴躁。从此,它就再也没产过一粒蛋,性格也是越来越古怪。它也不再期待窗外传来的鸟鸣,即便有,也很少听见它的回应。不唱了,嗓子就变哑了,活像是被烟熏了大半辈子的伙房老妇。若按鸟龄算,它现在已是“人到中年”,一个疲惫不堪、失意落拓的中年人。
有朋友劝我:这鹦鹉不会说话,关在笼子里也不出去,养它做什么?不如给它放了吧。但放到哪去呢?它是靠投喂长大的,自己不会觅食,放了无疑是死路一条。不知道它还保留着几分对外面世界的向往,生来就没见过树,真的会向往树吗?出笼和不出笼的鸟,一个虽然在笼外,却依赖着人来活;一个在笼里,只按自己的心意活。这样也好,它不属于任何人,它只属于它自己。
有一天我忽然梦到,那只玄凤真的变成凤凰飞走了,笼子里只剩下一根黄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