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登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我的乡关是湖北应山。58年前的农历丙午马年,冬月之初,我出生于应山县一个小村庄。
多年以后,妈妈常对我回忆说:“你出生的那年冬月,一直是阴冷天气,直到满月那天才出太阳……”我被襁褓包裹着,裆间夹着内层为白色纱巾、外层为黑色厚棉垫的布片,妈妈频繁地给我喂奶、清洗、更换干净的布片,爸爸和爷爷不停地清洗布片,再搭在炭火盆上的竹架上烤干……
妈妈还在闺中时,我外婆就过世了。妈妈19岁嫁给我爸时,我奶奶也过世了。妈妈20岁生了我大哥,22岁生了我大姐,24岁生了我。我们几个小孩没有外婆和奶奶的宠爱,固然可怜,更可怜的是妈妈在没有外婆和奶奶的帮助下,艰难养育大了我们几个孩子!
上个世纪60、70年代的一个冬天,生产大队组织村民修建方家畈水库,位置就在我村与邻村之间的山谷里,我就跟着大孩子跑去工地找大人,看热闹。到了大堤上,看到妈妈等约十人围着一个大石碌均匀站着,每个人的腰间系着一条粗麻绳,另一端捆在中间的石碌上面,妈妈领唱劳动号子,大家和唱,整齐地左右摆手向前迈步,拉起绳子,扯高石碌,松绳砸实堤坝,又整齐地后退,开始新一轮动作。妈妈没能进学堂读书,只在村里上过扫盲班,但她在社会大学学到很多知识,人情练达,世故洞明,能说会道。那天第一次看见妈妈在众人面前唱歌跳舞,才发现原来妈妈还有这样的本领,仪态大方,美丽可爱,我深感骄傲和自豪。
某年,父亲被生产队选派去几十里外的地方,参加飞沙河水库修建工程,一去数月不能归家。母亲只能担起责任,带着家中老小,如蚂蚁搬家一样,一次又一次地上山下田进城,把七口之家过年必需的柴米油盐肉蛋豆腐新衣等,一点一点地筹备齐全。
妈妈白天忙着外边的事,晚上还要就着昏暗的油灯做针线活,为全家每一个人至少准备一双新布鞋过新年。妈妈一边带着我们准备过年,一边念叨着爸爸快要回家了。年前爸爸终于回来了,头发和胡须都变老长了,带回来工地分发的一条大草鱼。
我家7个人吃饭,其中3个大人,一年到头忙于生产队集体劳动,在生产队有劳动投入却没有什么分配所得,4个小孩入学读书,每人每学期一元两元的学费都交不足。爸爸本来有着深厚的“士农工商”等级观念,看不起小商小贩,但为生存所迫,眼见得同村的汪家、何家、马家等依靠货郎担有效改善了生活,又经过妈妈的反复动员劝说、催促鼓励,终于不怕外人笑话,也摸索着做起小商贩。
傍晚的时候,妈妈会带着我,走出村口,沿着她与爸爸约定的地点去迎接他。她会一直往前走,往前走,直到较大的岔路口,实在无法判断爸爸会从哪条路回来,才停下来坐在路边等候。我就捡起路边的石头,反复玩着碰擦火花的游戏。妈妈一直瞪大双眼,在微弱的星光下守望着爸爸可能出现的方向。终于看到爸爸的身影了,妈妈马上迎过去接过爸爸肩头的重担挑回家,爸爸讲述着当天外出过程中的新鲜见闻。贫穷夫妻,相濡以沫,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乡村爱情故事。
面对资源与人口之间的供需矛盾,难免弱肉强食,我家受到欺辱,也只能忍气吞声。多少个黑夜里,在小油灯昏暗的光影里,妈妈忍着泪水,讲述我们家被欺负的经过,结尾总是强调:你们这一代人不发奋读书、出人头地,就会继续被人欺负。
因此,我一直发奋读书,1984年参加高考,被中山大学中文系录取;9月1日,启程前往广州。18岁的我,第一次跨出县境,越过省境,向着未知之地,扬帆出海。“寒凝大地发春华”,在母爱的护佑下,我这匹时运不济的瘦弱小马,幸运地熬过寒冬,迎来了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