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赖镇桃 广州报道
德国正在走向“历史性的时刻”。
3月18日，德国联邦议院通过一项涉及数千亿欧元的财政方案草案，批准修订德国《基本法》，以扩大债务用于基础设施建设、国防开支和气候保护等关键领域。
不少人把该草案称为“财政火箭炮”，一来德国即将设立的5000亿欧元特别基金，加上潜在公共债务扩张，是两德统一以来最大规模的财政刺激，二来国防支出不再受到债务上限的限制，是对德国“债务刹车”机制的重大突破。
虽然联邦议院通过后，3月21日该草案还要提交联邦参议院表决，但从各方表态来看，参议院投票通过几无悬念。
眼下，德国正在陷入内外交困，经济始终未能摆脱增长低迷，已连续两年负增长，外部还有特朗普关税冲击、俄乌冲突风险交织。作为欧洲顶梁柱，德国巨额财政刺激能否带来转机，帮助德国乃至整个欧盟走出泥潭，都是市场关注的焦点。
两德统一以来最大刺激方案
“德国回来了。”上周五，德国当选总理、联盟党领袖默茨在新闻发布会上高呼，“德国正在为捍卫欧洲的自由与和平做出巨大贡献。”
当时，德国“财政火箭炮”已离顺利发射迈出了实质性的一步。默茨表示，他争取到了绿党的关键支持。加上绿党的赞成票，这才基本确保了草案能在周二的联邦议院投票里得到三分之二的多数支持。
实际上，该草案正是为德国财政扩张打开大门。草案提出，德国将设立5000亿欧元的基础设施基金，用于交通、通讯网络、学校等基础设施建设。同时超过国民生产总值1%的国防开支，可以不受“债务刹车”的限制。再者，改革方案也不再要求德国联邦各州保持收支平衡，可以允许州一级每年0.35%的赤字。
对外经济贸易大学教授、德国经贸研究中心主任、德国柏林自由大学现代中国学院客座研究员史世伟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由于通过上述提案需要联邦议院三分之二的多数，所以绿党的赞成票就成为关键，为了争取绿党的支持，正在进行组阁谈判的联盟党和社民党做了很大的妥协，在5000亿欧元的特别基金中专门划出1000亿欧元用于气候变化和环保投资。值得注意的是，未来国防支出不受“债务刹车”的限制，这个范围其实非常广泛，除了直接的军费支出，还有网络安全、情报机构的支出也涵盖其中，所以有专家估计未来几年德国的公共债务规模会达到1.7万亿欧元。
此前多年，德国都以严格的财政纪律著称。早在2009年，为维护财政收支平衡，默克尔政府将“债务刹车”政策写入德国《基本法》。根据“债务刹车”政策，联邦政府每年结构性新增债务不能超过名义GDP的0.35%。虽然遇到新冠疫情等突发危机，德国一度暂停“债务刹车”扩大支出，但“债务刹车”一直是德国财政政策的核心。
而默茨作为联盟党总理候选人，在竞选时还是不折不扣的“债务刹车”支持者，一直坚持不允许政府大规模举债的立场。然而，在胜选后，默茨的态度却迅速出现180度大转变，高呼“不惜一切代价”加强国防和重振经济，言辞激烈让人想起2012年时任欧央行行长德拉吉“不惜一切代价捍卫欧元”的著名演讲。
从严守债务红线到财政大扩张，很多人把德国的转向称为“时代转折”，但胜选后的默茨为何会突然猛打方向盘？
史世伟认为，德国财政政策的历史性转变，和美国的立场转变密切相关。特朗普再次入主白宫后，明确表示不会继续给乌克兰提供安全保障，同时要求北约盟友加强军备建设，把军事开支提升到GDP的5%。在此背景下，欧盟防务压力倍增，德国作为欧洲的中心，自然要承担起更大的责任，所以默茨才会喊出“不惜一切代价”。
提振经济“强心针”
近年来，德国经济发展的压力不言而喻。2023年和2024年，德国GDP已经连续两年陷入负增长。今年的前景依然不容乐观，经合组织这周一将2025年德国经济增速预期从0.7%下调至0.4%，德国ifo经济研究所也把今年的增速预期下调至0.2%。
不过，当默茨拿出5000亿欧元的财政刺激方案，改革“债务刹车”制度，市场乐观情绪大增，德国DAX 40指数最近一周涨超4%，不少投资者认为德国释放柏林墙倒塌以来最大的财政刺激，为德国经济复苏带来了新的希望。
最直接的带动，无疑是德国基础设施更新。捉襟见肘的财政下，德国基础设施陈旧早已饱受诟病——道路和桥梁老化甚至坍塌都无人维修、火车晚点是常态、德国北部输往南部的高压电线建设滞后、电信网络经常出现信号盲区、房屋供应紧张导致房租大涨。这些问题不仅影响居民日常生活，更拖累经济发展，比如通信网络是数字基建的一部分，建设落后会拖累数字化转型，电网配套不足也阻碍能源转型，拉高工业用电成本。
史世伟指出，德国很多桥梁、道路的基建归地方政府修缮，这次通过的5000亿欧元基础设施基金里，有1000亿欧元会给到州政府，有望缓解之前投资不足的问题，促进基础设施更新和完善。
国防支出大增也有提振经济的作用。史世伟补充道，军工也是国民经济的一个部门，扩大军备对国防工业的带动是非常明显的，像莱茵金属、蒂森克虏伯等德国军工企业现在已经处于订单爆满的状态，年初至今股价狂飙超130%。
此外，更充足的投资也有可能撬动更多的创新迸发。“含科量”不足是德国乃至整个欧洲经济的痛点，此前一位欧洲问题研究学者曾向记者指出，当全球进入硬科技比拼的时代，高密度的资本投入是基本入场券，除了市场资金，国家资本对科技产业的培育也很关键。而且，正如美国不少科技巨头是军工复合体，不少武器军备的研发同高精尖技术的创新密切相关，因而也有分析认为德国重整国防也有助于间接带动科技创新。
贝伦贝格银行首席经济学家Holger Schmieding预计，至少在未来五年内，德国国防支出增加将推动年均GDP增速上提0.2-0.3个百分点，在此期间，额外的基础设施支出将使需求逐年增加0.2-0.3个百分点。
有限的经济药方
不过，德国的财政“火箭炮”也引发了一定市场担忧。最明显的，是财政扩支带来的通胀反弹，使得欧央行放缓降息步伐。
安邦智库宏观经济研究中心研究员魏宏旭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指出，欧元区通胀水平虽然开始回落，但距离央行目标仍然有一定距离，特别是服务业通胀反映出其黏性仍然很强，这种情况下，加大财政刺激，更可能让通胀反复，甚至重新抬头，进一步加深滞胀，导致欧央行政策空间收窄，未来降息决策更加谨慎。
而且，单纯财政扩张可能还是难以改变结构性沉疴。
荷兰国际集团全球宏观主管Carsten Brzeski近期在研报中表示，德国经济在积极的市场情绪和随后实际支出的增长支持下，出现周期性反弹的可能性明显上升，但是这些措施对提高经济竞争力的作用微乎其微，基础设施本身并不能推动创新、行业转型或带来新的增长机会。
魏宏旭认为，德国和欧洲面临的问题不仅是经济层面的，还有俄乌冲突持续、美国加大贸易摩擦，以及欧洲政治氛围右转等地缘和贸易问题，对欧洲经济带来结构性的影响。经济层面，服务业工资成本提升、制造业外流等问题短期内也难以逆转，所以财政刺激对经济恢复会有积极作用，但推动效果有限。
“结构性改革不是只用钱就能解决的，德国最主要的一个问题就是规制太多，或者说官僚主义。企业要想投资，政府审批的周期漫长又缓慢，极大拖累经济效率。德国政府要推进结构改革，光靠钱是不行的。另外在碳中和、数字化转型上，德国也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史世伟表示。
国防基建股齐飞，债市压力几何？
周二德国联邦议院通过巨额财政草案后，欧洲主要股指普遍收高。当日，欧洲Stoxx 600指数收涨0.61%，德国DAX 40指数收涨1.03%，法国CAC 40指数和英国富时100指数分别收涨0.5%和0.29%。
未来国防和基建的支出大增，推动军工和建筑股大涨。周二，建筑板块的凯傲集团、豪赫蒂夫分别收涨1.02%和3.97%，最近一周涨幅超7%。欧洲整个国防军工板块都迎来大涨，莱茵金属单日收涨5.67%，意大利莱奥纳多公司收涨3.97%，最近一个月，法国泰雷兹集团、英国贝宜系统、瑞典萨博集团的涨幅分别达到36.91%、22.57%和39.91%。
目前，德国和欧洲要建立独立的防务体系，军备建设仍有很大缺口，大幅增加的军事采购订单甚至远超欧洲军工企业的现有产能，因而市场资金仍在大量涌入欧洲国防板块。
股市之外，德国改革“债务刹车”也为债市带来风浪。很长时间里，德国严格遵循“债务刹车”，公共财政状况非常健康，2024年政府赤字率仅有2.80%，截至2024年9月，德国公共债务占GDP比重为62.4%，和法国（112%）、日本（216.3%）、美国（124.0%）相比处于极低水平，所以德国有着全欧洲最好的主权信用评级，德国主权债更是欧债的基准。
但是市场普遍担忧，随着德国改革“债务刹车”，德债规模大增，将波及德债信用表现，这个月以来，德债遭遇剧烈抛售，10年期德债收益率已经飙升近40个基点，徘徊在2023年10月以来的最高位，2年期德债收益率上升近40个基点。
兴业研究外汇商品研究员余律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分析，大力度财政刺激下，德国国债的欧元区债市基准地位可能受到动摇。2024年第四季度10年期德债收益率已反超同期限欧元OIS利率（隔夜指数掉期利率），近期大规模财政计划的扰动下该利差进一步突破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95分位数。全球金融危机之后，德国财政赤字率一度上升至4%以上，政府债务占GDP的比例也飙升至80%附近。与该时期相当的利差可能意味着市场正在关注这种情形重新到来的可能性。
不过，德国财政还有较大扩张空间，债务风险较低，市场更为担忧的，还是欧盟8000亿欧元“重新武装欧洲”计划给一般成员国带来的债务负担。根据计划，欧盟将首次启动《稳定与增长公约》（下称《公约》）的豁免程序，允许成员国在不触发过度赤字程序的情况下大幅增加防务开支。
余律表示，投资者尤需关注德债收益率上行对高债务国国债的溢出效应。欧盟率先推出《公约》豁免条款，不能排除市场对高债务国主权债务风险复燃的担忧。根据欧央行在2024年11月《金融稳定性报告》的评估，目前法国、意大利、西班牙、比利时、希腊是最新需要关注的债务国。
但是，就在德国和欧盟推出大规模军费支出计划的同时，惠誉、标普、穆迪等全球评级机构在最新的报告里，则正面肯定了葡萄牙、西班牙、爱尔兰的信用状况，确认这些国家公共财政前景稳定，更上调了希腊的主权信用评级，带动多数欧元区国债收益率走低，缓解欧债抛售压力。
史世伟告诉记者，欧盟提出的8000亿欧元“重新武装欧洲”，其中有1500亿欧元由欧盟自己出资，主要通过欧洲投资银行筹措，其余的6500亿欧元则分摊到各个成员国，各个国家自己筹集。这笔资金的募集方式之前其实存在一个分歧点，就是法国和南欧国家提出要成立一个共同基金，欧盟国家共同提供担保，发行欧洲债券来融资，但是德国和北欧国家信用较好，坚决反对这一方式，认为这有重演欧债危机的风险，所以最后还是各成员国在未来较长时间里自行发债、借贷来筹集6500亿欧元的资金，即使个别国家出现财政和债务风险，也不容易走向系统性风险。另一方面，欧债危机后，西班牙、葡萄牙等国经济状况大幅好转，举债也有一定空间，所以现在还不需要过分担忧欧盟国家的债务风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