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上海的日子
春风混合着微冷的水汽,在黄浦江沿岸自东向西穿行,留下各色草木花叶的初生绿意,这是作家滕肖澜熟悉的上海生活。转变的自然景致不是简单的刻度,更像是时空行进留下的标记,让人感受到自己正在“按时生活”。
按时生活,也是滕肖澜的文字带来的感受。她喜欢以当下时空为故事背景,“站在与当下零距离的地方,从看得见的地方取材”。上海作为占据了滕肖澜大半时光的故土,自然而然地被搬进了小说。无论是《美丽的日子》中弄堂的“鸽子笼”,还是《城里的月光》里精致又简朴的吃食,她总是能够捕捉到上海最真实的细节,并在行文中补缀出上海生活的痕迹。
其实,滕肖澜很少刻意去营造一个所谓的“上海”,也不想为“上海人”贴上主观性标签。在她眼里,所谓上海特征都有可能发生变化,唯一能做的就是记录下自己最真切的感受。比如在十几年前,她与许多来到上海的外籍青年交流,发现他们思路清晰、工作进取,充满了对未来的冲劲和渴望;而反观在住处和交际上有保障的原住民,面对生活时则更加温和,大多时候更能自洽。但随着经济环境和就业形势的变化,每个人都被卷入其中,生长地带来的各方差异逐渐缩小,那些根深蒂固的上海脸谱也慢慢变了模样。滕肖澜不愿意让“上海”从既定模型里脱模,总在把家乡拽出最早时期或他人想象中的形象,想要重新揉捏出更加立体、更有实感的上海与上海人。这是她的态度,亦是她的习惯。
当一个地方被放置在具体生活中时,它才能真正“活”起来。无论写多么天马行空的题材,多么复杂的人物,滕肖澜一贯从日常生活处着手,并且很多时候是下意识的选择偏好。曾经在看到有人评价她的文章侧重日常性时,滕肖澜还有些奇怪,因为她一直认为自己写的烟火气十足的题材不多,像《快乐王子》《握紧你的手》之类的作品还保留了凌厉的风格。为了找到原因,她特意把小说拿出来重新阅读了一遍,最后终于想通:那些人物的生长背景和生活细节确实是她热衷于描画的地方。她喜欢在这里找到他们最接地气的一面,以此来托举起那些具体的人和生动的片段。
对滕肖澜来说,家庭生活本身具有强大的吸引力,那是她与世界连接的地方。相较于工作,她的天平永远会向家庭倾斜:“我需要生活,需要和丈夫产生交流,需要怀孕生孩子。这些构成了我的大部分。”有时她也会调侃,称自己的写作为“家庭妇女式写作”,看起来与现在网络上追逐的某些大女主观念背道而驰。但她保持着一种坦荡的纯粹,在普通的柴米油盐里咀嚼着,在亲密关系的脉络里生长着,用不经意提及的琐碎袒露天然的群居状态。在靠近生活的时候,滕肖澜也在靠近着人最朴素的那一部分。
说出真实
滕肖澜一直想写真实的人。
在她眼里,“真实”分为两种,一种是文艺作品里的真实,一种是现实生活中的真实。她倾向于描绘后者,在文字的缝隙里融入当下的生活,人物的形象也相应变得复杂起来。滕肖澜笔下的角色几乎都具备AB两面,《心居》里冯晓琴这个外地媳妇,身上带点算计的精明,在人情往来中又表现出忠厚善良的特质。与她不对付的大姑姐顾清俞做事雷厉风行,在事业上有一番大成就,可在爱情出现时,所有的老练都为纯真让路。“那些看似是相悖的的特性,我希望能够在同一个人身上集中体现出来,它们的同时存在,有时候反而能让我们想见存在于生活中的某个人。”
这样的矛盾属性,滕肖澜很早就见识过。身为知青二代回沪大潮里的一员,她算是幸运的,外婆、舅舅、舅妈热情地欢迎了她的回归。与此同时,她也目睹了同学朋友们的遭遇,听说了在血脉和利益之间不断摇摆的故事,其冲击力不亚于任何一部相关文艺作品中的内容。在恶劣的住宿条件里腾出一块地本来就不容易,何况还可能牵扯到以后的拆迁赔偿。要面子还是要里子,如何能够里外双赢,究竟是进一步还是退一步,所有问题都得纳入考量范围。在有些极端的客观现实里,滕肖澜一边阅读一边观察,积蓄从看人到写人的能量。
如何让人物暴露如此复杂的自我,滕肖澜想到的是让他们说话。
细看她的小说,在行文的场景转换处,在章节的收尾处,经常出现的是双引号和冒号。滕肖澜乐于让人物张开嘴巴,在大大小小的对话中表达情感、展示性格。“如果我主观地描述一个人是怎样的,一方面可能会费事一点,另一方面也未必非常准确。但如果让他说话,只要说上一两句,我们就可以大致了解这个角色内在的一块。”语言也可以成为文字的过渡,变成一个恰到好处的“钩子”,在把明面上的事情说清楚时,又明确暗示了另外的可能,“类似于一些韩剧的结尾”。在写作过程中,尽管滕肖澜会为人物的成长线列出大纲,落实到情节中时,还是很难把所有人物的命运走向都想得非常完满,多数情况下只有一个隐约的大方向。在稍显游离的行文中添上人物的话语,不仅是给读者留下阅读和思考的空间,还是给写作者自己的启示。
在那些“写不下去”的时刻里,滕肖澜将主动权归还给人物,她坚信那些角色会牵引着她,绕啊绕,绕啊绕,最终找到走出语言迷雾的路径。
往前走,别回头
滕肖澜的写作敏感近乎是天生的,和柳叶拂过水面荡开涟漪一样自然,以至于创造一些看起来和她本人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物时,她仍然能将其细细解剖,在读者眼前摊开。早年在浦东机场工作时,担任飞机平衡员的她负责画表,通常只和货运人员、机组成员有短暂交流,打交道的机会不多。也正是平衡与安稳交织出的沉静,让她能够在写作时更加投入,细细揣摩每一位出场角色的内心。那时的班制安排为两天工作、两天休整,也为滕肖澜获得了潜心创作的机会,“对于一个想要从事写作的人来说,断断续续的碎片化时间不太友好,完整的休息时长对我后续写作道路很有帮助”。此外,和写稿完全不搭界的工作本身也是有利的。人需要调节,写作节奏也需要修整,滕肖澜文章中律动的生命力与此有关。
滕肖澜撰写过一部机场题材的长篇小说《乘风》,是一部典型的机场职场小说,讲述了职场新手袁轶在浦东机场逐渐历练起来的故事。主人公的成长中充盈着“往前走”的意识,这也成为滕肖澜笔下诸多人物的人生命题。“向前”不意味着一切都往好的方向发展。尽管努力站在中立的立场上写作,可看到那些在挣扎中必然丧失了一些东西的人时,她还是无法将悲悯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挪开。
像《城中之城》里的赵辉,滕肖澜把前期的他视为“一位近乎完美的男人”,就算身为银行高管手握大权,也能够在名利场里坚守初心与理想。后来真正让他深陷泥泞的,不是与亡妻长相相似的女人身上的温存,而是对视障女儿作出的谋划,高昂的治疗费用逼迫他以权换钱,才使这位“可以算是典范的好人”最终沦陷在各方势力的角逐中。赵辉成长了,他知道如何用当下的资源换取女儿更好的未来,可这就是悲剧形成的最大原因。
再比如《心居》中的葛玥,这位配角的成长线也是悲凉的。高干子弟的身份让她可以保持纤尘不染而几近木讷,但在无爱婚姻中,她先后经历了父亲与丈夫落马,最后也开始学习如何在交往中博弈。时移世易,葛玥懂得自己要做的不是一味沉湎于过去的温床,而应该是面对不稳定的将来。在这些性别不同、阶层不同、境遇不同的人眼中,过去的就该让它过去,这是滕肖澜下意识想要表达的看法。“毕竟人是要往前走的,流动的生活本该如此。”
滕肖澜自己就是一个不怎么回头的人,她柔软又坚强,对所有经历保持着平和的心态。哪怕当年出于稳妥回到上海的想法,她必须忍痛斩断对复旦的情谊,选择到中专就读民航专业,遗憾也只是停留在历史事件结果的末端,转化为继续“写下去”信念与动力。
2001年,滕肖澜发表了处女座《梦里的老鼠》。当时她利用工作之余写作,速度不快,产量最高的时候,也不过一年发表三篇中篇小说。维持着舒服的节奏,她断断续续地写着,有了一些成果。她完全没想到,文学的机遇也在缓缓降临。2008年,滕肖澜参与了由上海社会科学院和上海市作家协会联合举办的“作家研究生课程进修班”,“也算是亲身经历了关于‘作家能否被培养出来’的大讨论”。毕业后,适逢1985年停止的专业作家招聘重启,滕肖澜将它视作幸运的契机。不管怎么说,在一个喜欢写东西、想要写东西的人看来,有编制的写作岗位终归充满着巨大的吸引力,谁不想全心全意地去做自己热爱的事情呢?她没有迟疑,决定要试一试。
在看到自己成功入选的那一刻,滕肖澜又触碰到了年少时迷蒙纯真的文学梦。
新的尝试
滕肖澜辞去了原先的职务,正式转入全职作家行列。放弃机场这个国企铁饭碗,在亲戚看来有些可惜,不过一向敢于尝试的滕肖澜不仅认准了方向,还开拓出了一片新天地。
当制片人询问能否将小说《心居》改编为剧本时,她几乎是一口就答应下来。撰写剧本是一次全新的体验,第一次接触的滕肖澜时常能感受到被各种因素束缚的压力。其中最让她纠结的地方,是写小说和写剧本中“要不要把人和事全部讲清楚”的差异。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心绪,留在文字中可以在解读时营造出氛围感,可在影视呈现上就很可能被视为漏洞,这样的尴尬在改编过程中并不少见。比方说在人物小传里,每个人的性格都必须清晰明了,言行举止都要朝着加强这些特点的方向展开。聪明就是聪明,门槛精就要门槛精,可进可出的差值大大减小,稍不留神,自认为的灰色地带就可能变成观众眼里逻辑断裂的地方。电视剧还不可避免地要修改一些本来想要表达的内容,“你所有的呈现都是过场,整体基调要符合基本价值观,朝大众喜闻乐见的方向上靠近,最后的故事线和感情线必然是上扬的,真善美在皆大欢喜中登场”。
小说中开场的家庭聚餐,在电视剧里被挪移到剧终的大团圆片段,原先以配角收束的、有些悲凉的结局被隐藏,所有角色在活跃的气氛中回归幸福的主线,此类处理也是出于这样的考量。“一般来说,小说在这方面不会顾虑得那么多,电影比小说受约束大一些,电视剧又比电影更进一步。这也可以理解,受众越是广泛,可能产生的社会影响就越大。”
尽管剧本创作要交付一些自主权,但滕肖澜尊重不同艺术形式的游戏规则,保持着初学者的耐心,听取行内人给出的意见。反复修改没有让她觉得非常痛苦,因为一部电视剧的诞生是集体劳动的心血,给出建议的人必然是希望这部作品变得更好的。既然目标统一,自然就可以互相扶持着,努力前进。她唯一坚持的,就是只配合对自己作品的再度创作。在《心居》播出后,有其他制片人表露让她改编别人小说的想法,她都拒绝了邀请。每个作者都有自己坚持或可以选择性放弃的部分,滕肖澜无法替他人做决定。能守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她已经很知足了。
“我的性格就是很乐意接触一些新东西。”在写作的技术层面上,滕肖澜也保持着探索的状态。去年出版的《平衡》就是跳出舒适圈的一次尝试,她以一个与往常不同的点切入小说,描写夫妻关系和家人生活。梦境切换的形式,让现实主义的素材变得繁复,滕肖澜一度被卷入其中,思路完全跌进文字的迷宫。虽然好几次觉得要写不下去了,但是只要开始做一件事情,她就一定会拿出百分百的干劲去认真完成。“我能保证的是我带着所有的诚意去试新,如果最后事实证明我确实不太适合,那也没有什么后悔的。”
在不熟悉的领域里探寻,滕肖澜珍惜每一个“可以发掘自己”的机会,享受这些认识自我的过程,“不断建造自己的小花园”。她始终认为,作者自己本身就是最了解自己的,写作本身也是具有个人性质的,不应该受到过多因素的干预。因此在写小说的时候,她往往挑选自己最感兴趣或者最拿手的内容。虽然所有作品都免不了被放进评定体系的命运,出版社可能为了销量需要设置噱头,评论家可能会出于某些考虑分类或剖析,但滕肖澜觉得这些评价都不是写作者该细究的事情。看到别人指出的有待修正的地方,她第一反应是去思考:“如果觉得有道理、能做到,就会试着改进一下,看看效果再说;如果实在想不出怎么改,那也不用强求,可能这就是我的特色。如果觉得没有道理,那就更不用放在心上了。”归纳也好,评定也罢,有些问题即便别人不说,自己心里也是清楚的。滕肖澜从不排斥外界的声音,只是更遵从内心的真实感受。
在和作家朋友们聊天的过程中,滕肖澜会听到他们讲述创作的焦虑,每当这时,她总是不好意思开口,因为她从来没有在创作中真正煎熬过。碰到思路枯竭的瓶颈期,滕肖澜觉得冥思苦想是一种乐趣,竭力打通一条路带来的快感也令人兴奋。在新篇中,她的笔触再度落到女性身上,力图描绘三个来自不同家庭的女性在各自境遇中的抉择与成长。如何在时代洪流中寻找方向,这是她们故事的主题,亦是滕肖澜自己在生活与创作中未完待续的命题。
自始至终,写作带给滕肖澜的都是快乐,她永远怀着天真的赤忱,在那些被称为“当下”的时刻里,张开双臂拥抱平凡的真实,迎接每一个起风飞行的日子。
原标题:滕肖澜:我想要重新揉捏出更加立体、更有实感的上海和上海人
栏目主编:邵岭 文字编辑:周敏娴
来源:作者:林雨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