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骏祺
李白有诗传后:“黄河落天走东海,万里写入胸怀间。”世人又说黄河是亘古不变的,是浩浩汤汤的,是奔流到海不复还的。沧海一粟,吾生须臾。它是狂暴汹涌的,它是哺育万民的,它是黄土地上宽宽的泥沙河,也是无数文人笔下奔腾与平静、短暂与永恒的象征,黄河是颇有性格的。
三春暖时,黄河早已解冻复苏,也是华北土地上的人们舒活筋骨、抖擞精神的好时节。于是,爸妈带着姥爷去东阿看黄河。我在汽车后座看向姥爷,80岁的年纪头发稀疏了很多,眉毛都看不清了,耳背得厉害,脸上黄褐色的老人斑很多,皱纹比前几年更明显,像是多翻了好几个褶子,眼睛倒是亮得很。姥爷注意到了我的注视,扭过头笑了笑,我点头也笑了笑。姥爷是土生土长的田地人,缄默但总有深沉的爱,小时候每逢回姥爷家,姥爷总会掏出他们一口不动且包装靓丽的饮料零食,这些都是属于我和小表弟的。要回城里了,醋泡蒜、酸白菜,还有咸菜疙瘩,好几泥坛子精挑出来用干净纸包好捆好,提到车上。“这咸菜又不值几个钱,提这么多干吗?”“自己地里长的,自己腌的,恁娘爱吃。”
刚进了东阿界,黄河之水远远就能看见了,河道很宽,河水不急,水量不大。“姥爷你知道吗,这黄河里的水流的还是青藏高原上几千年的冰雪化的,这泥沙是黄土高原上的泥土地冲下来的。”我自认为姥爷熟悉雪水和土地,姥爷没再吭声,“你姥爷没去过青藏高原,也不知道黄土高原”,爸爸停下了车。
艾山卡口,西距东阿县城12公里路,是整条黄河下游的河床最窄处,仅270米有余,脚下的艾山与对面的外山形成一道天然的卡口,黄河河床在这里陡然变狭变窄。华北春天干旱少雨,浪头不大,扑打在脚下几十米高的石坝上,石坝远看是河道凸出来的部分,与对面凹处呼应,是河流泥沙堆积和冲刷的结果,拥挤的黄河水部分回流,与再次涌来的黄河水撞个满怀,河水相冲和扑岸的声音异常激烈,因为水带着泥沙,浑浑浊浊听不清反而让水的喧哗声更加低沉,似鼓槌轻轻击鼓的声音,或是汤粥翻涌的声音。我对声音比较敏感,姥爷却只是久久注视着河面,河水隐隐有漩涡,漩涡的正中却似乎平稳流动并无激荡。当然,我从书上知晓,河面的波澜不惊之下往往是暗流涌动,我大概能猜到姥爷在想什么,可能河水旋而又旋的波纹比家里暑日之时去水库冲凉所看到的波光粼粼更好看吧。
有诗咏艾山卡口曰:“秋观浪涌冬观冰,正月十六放河灯。黄河鲤鱼跳卡口,艾山脚下锁蛟龙。”春天的黄河也有可游之处,日光不焦,阳光正媚,两边老树新叶正茂,春风又绿了黄河两岸,忙忙碌碌的农人和悠闲肆意的游客在两岸撒豆般随处可见,村口路旁老人又互相念叨着谁家没熬过这个冬天,谁家又添了几个人口。
“姥爷,这河道才通了两百多年,时间可不长。”我又卖弄起自己新学的知识,声音不大,怕姥爷没听清,刚想再重复一遍,“两百多年啊”,老爷子数字倒是听得很清晰。我笑着回头看姥爷,这次姥爷没笑,正了正帽子,宽厚的大手把我往后拉了拉,怕我掉到下面这激流之中。我扶着他上坡,他又轻推开我,背着手探腰往前走,还小心地掸了掸裤腿上的浮土,姥爷的脾气我也猜不透,是矛盾的。
姥爷胸怀不大,最挂念的是儿孙和土地,种完地之后要浇一遍地、喷头茬药,浇地的时候水管汩汩冒着清凉清凉的水,姥爷拉过我来说:“这浇地浇的是地下水,也是黄河水。”姥爷识字,做过村会计,记得最清的是各家田地数,家旁哪条河道源自哪里也门儿清。
华北平原上有无数个姥爷,姥爷面朝黄土背朝天,吃黄河水下的雨,吃黄河水带来的肥沃,姥爷嫌弃我们这一代住高楼不接地气,我觉得姥爷说的是。那一坛坛醋泡蒜、酸白菜、咸菜疙瘩是接地气的,水是黄河水,菜是黄河菜,连泥坛子都是黄河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