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超[美国]
伟红姐发来一段视频。镜头里,顺德勒流北的那棵红木棉开得热烈,像火烧着似的,树下游客吵吵嚷嚷,围着它拍照。那棵树像个倔强的老者,硬生生撑成了当下的红人。她说,1964年,这渡口边还站着一棵开黄花木棉树,它们像一对朝气的恋人,并肩站在烂泥巴的基围边。
那年12岁的伟红和9岁的弟弟阿河,随母亲从广州迁回家乡,住在姨妈家……
那是战备疏散的年代,爸爸下放海南岛,妈妈单位迁去南海。还未成年的我们,有两种安置方案:跟在妈妈身边,或投亲靠友。大人替我们作了决定,寄住顺德勒流北村姨妈家。
1964年的勒流北,日子是泥土味的。村里人的生计靠田靠河,我们靠姨妈。不谙世事的我们满心雀跃。每天放学后没人管,桑基鱼塘就是姐弟纵情玩耍的乐园,回家前,为了洗掉身上的泥巴,我们跳进鱼塘跳腾,欢笑中,巧妙地避过来自鱼塘边茅房的漂浮物,学会了“狗仔泳”。
渡口泥泞不堪,水汽升腾,两棵木棉树却最是打眼,红花如火,黄花似金。每年春天,红的黄的满树、满地都是,我们捡回家晒干,留日后煲祛湿粥,日子简单得就像渡口的流水,清清淡淡地过。
阿河只挑黄花,说要留给妈妈。
“你干嘛光捡黄的?”我笑他傻,“妈住在南海,哪喝得上?”
“因为我姓黄,”他不服,“黄花甜,红花涩。”
我懒得跟他争,反正煲出来都一个味,淡淡的清香。
日子虽简单,却也有奔头,比如每天清早过河上学。
到河对岸的勒流中心小学上学,是每天的正经事。清早,艄公划着小艇载我们过河,遇上大船经过,小艇在浪里颠簸,他嗓门大,总嚷嚷让我们坐稳:“日日讲战备,连船都得听话,你们就别跟着晃!”我心里嘟哝,八成是拿我们撒气。这年头,谁家没点难处呢?学校里,老师偶尔讲起战备,语气沉重,我们却听不懂,只惦记着渡口那两棵树。下课后,我们在操场玩耍,聊起爸妈,盼着他们早点来,接我们回广州。
生活的平静,总会被突如其来的天灾打破。每年夏天,大水就来搅局。河水猛涨,基围说垮就垮。村里的大人连夜抢修,用竹竿、泥土死死顶住。我和阿河被关屋里,不准出门,只能趴在窗前偷偷看。这对恋人树在风里乱晃,高高的木棉树被压弯了腰,像在不停鞠躬。
我小声说:“它们要是挺住了,咱们村子也能挺住吧?”阿河频频点头,眼泪却扑簌簌掉了下来。
那晚,风声水声轰隆隆,好像打仗。屋里昏黄的灯光,映着桌上两堆火与金的花。我抱着阿河大哭,觉得自己就像那树上的木棉花,随时会被风吹走。幸好,天亮时水退了,基围没垮,树也没倒,只是红花黄花落了一地。
这样的仗,不是次次都赢。有一年,大水来得猛,黄花树没挺住,根泡烂了,第二年春天再去看时,它已枯萎。红花木棉还在,孤零零地守着渡口,像个老兵,挺过了乱糟糟的年月。
1967年,我们迁回广州读书,回乡的机会少了,勒流北渐渐淡出视线。姨妈偶尔捎信,说渡口修了水泥路,基围也砌混凝土坡,大水不再那么吓人。黄花木棉没了,红花木棉却越长越柔美,像杨柳,枝条婆娑垂下。听她说后,我心里空落落的,又有点庆幸,起码还有棵树能让我想起那些旧日子。
如今,透过荧屏,我仿佛站在勒流北的红花树下,听伟红姐的故事。今日的渡口不再泥泞,水泥路平坦宽阔,基围坚实如墙,红花独自撑场,游客围着它拍个不停。时代变了,连树都学会迎合镜头。拍照的年轻人,大概想不到,伟红姐他们当年捡花不为摆拍,是要下锅。那粗糙的树皮,刻录着百年风雨。
红花守成了眼前的红,黄花却像童年的笑声,散在风里,无处寻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