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演员邬倩常在片场和导演争辩如何塑造人物。比如,她觉得演“惊讶”的方法有很多,可以通过手颤、东西掉落,又或者扶墙等细节来呈现。那时,她刚从传统影视剧行业跨进短剧圈,还是习惯一步步塑造人物,铺垫情节。
导演告诉她,短剧不兴这些。“你铺垫情绪1分钟,1集都结束了。”所以,惊讶要张嘴,愤怒就瞪起眼来。
调整了表演方式后,流量砸中了邬倩。
8天拍完一部短剧、上线1周,邬倩变成了“爆剧”女主。
她演的短剧名叫《闪婚老伴是豪门》,在2024年年度热剧百强榜单上排名第二。入行10年,邬倩拍过上百部传统影视剧,一直没能等来她的爆款,直至遇到这部剧。短剧上线5天里,她的抖音粉丝量增长了10万人。
有多少人喜欢短剧,就有多少人排斥它,甚至讨厌它。对短剧的批评多集中在它低智、无脑、渲染极端情绪等方面,甚至有人批评这是“劣币”在驱逐影视圈的“良币”。
可无论用户的爱与恨,短剧都迎来了它的时代。
以中国最著名的影视基地横店为例,邬倩介绍道,“如果横店有200个剧组同时拍剧,3/4是短剧。”
在2024年,短剧以504亿元的市场规模超越了内地电影470亿元的总票房。其用户数量更是超过网文用户数。
与此同时,国家广播电视总局下发《关于微短剧备案最新工作提示》。这被称为“最严短剧新规”,涉及极端对立、复仇、暴力、渲染焦虑等内容均被禁止。
短剧,走到一个新的岔路口,想要继续攻城略地,已经不能只靠挑动人的原始冲动。既要留住观众,还要规避风险。于是,在横店、在郑州、在长沙、在西安……所有影视基地,都有一群“淘金客”,争分夺秒寻找新的可能性。
抓住他的眼球
准确地说,在去见杨夕的地铁上,冯曼已经在哭了。
2024年,34岁的邬倩“穿越”到短剧,成了一位靠卖盒饭为生的单亲母亲。这是她在《闪婚老伴是豪门》中的角色。
在第一集中,邬倩饰演的母亲打算进城帮儿子儿媳带孙子,路上还救了一位哮喘发作的年轻姑娘。当她到儿子家,却遭儿媳刁难、嫌弃、恶语中伤。
就在她提着行李在大街上六神无主时,被救的姑娘联系到她,撮合父亲雷志远与她结婚。姑娘的父亲,恰是当地首富。
这部剧一共69集,单集时长1分半。一上线,就在WETRUE短剧热度榜上连续5日排名第一,目前抖音话题量已超过23亿条。在刚出炉的Data Eye 2024年百强热剧榜单上位列第二位。
评论区,不少观众表达惊讶:“我一个985硕士、体制内中层,‘脑子一扔’就是爱看短剧。”“我,博士,刚才还在看李飞飞的《我看见的世界》,了解人工智能,紧接着开始看短剧。”
短剧从业者们证实了这一变化的发生。妮妮是一位业内头部平台的编剧,据她介绍,过去短剧将用户画像固定在“三保人群”(保安、保姆、保洁),但短剧行业竞争太激烈了,剧本不能反复针对单一群体,现在很多短剧会把更多观众需要纳入创作,服务中老年人,也服务年轻人,“所有戏码都给到”。
在雷志远首富身份没被揭开前,女主人公除了要应对亲家欺压、哥嫂压榨,还有无赖前夫的骚扰,受尽委屈。故事的结局是,雷志远为了保护她,暴露首富身份,打脸众人。她还发现,雷志远的女儿其实是自己失散多年的亲闺女。
“人们心里的期待值你要给满。”邬倩说,平均每集都有一个坏人被打脸,好人紧接着扬眉吐气,“观众爽了才能继续往下看。这样循环往复,最后迎来一个光明结局。毕竟大家都爱圆满。”
邬倩在短剧《闪婚老伴是豪门》中的剧照。(受访者 供图)在一次公开分享中,负责承制《闪婚老伴是豪门》短剧厂牌的“听花岛”相关负责人介绍道:“我们的方法论,就是用户思维,敬畏观众。我们内部有专门课程,讲如何通过观察评论和点赞,分析趋势,这是我们所有员工必备的技能。”
人性的游戏
“竖屏短剧几乎3天定生死。”德全喜悦影视文化传媒负责人姜茹说。一部剧投放到平台后,前几秒没能“抓住人”,当观众指尖划过,意味着又一支团队被淘汰出局。因此,“钩子”变得越来越重要。
妮妮说:“通常一部剧会有一个故事主线,被叫作‘大钩子’。前3集是一部剧的黄金期,想产出爆款,每集都要有2~3个故事点或情绪点,用‘小钩子’勾住观众。”
比如,女主开局就去世,渣男和女配却在一旁幸灾乐祸,咒骂女主活该。前20秒,观众生气了。第21秒,女主重生!她重生到6年前。
接下来几十集剧情,就是女主重生后,如何对付渣男、逃避厄运的剧情。里面都是情绪,让它不断反转。
“在一个追求高效率的‘加速社会’中,短剧通过反映冲突和矛盾的议题,一定程度上帮助观众获得情绪的宣泄和补偿。”暨南大学新闻与传播学院教授晏青解释道,“在现实生活中缺失的,在这个虚构的世界中都可以找到。观众不用再耐心地寻找伦理层面的复杂解法,就可以体会爽感。”
对“爽感”的追求,并非当下时代才有的产物。酒精、烟草、糖和甜食,都是人类为了追求“爽感”而制造出来的。后来“爽感”产品从现实物质变成了精神物质,人们有了电影、游戏、爽文,然后是今天的短视频、短剧。追求狂喜是人类天性。美国著名神经学家、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医学院神经科学系教授大卫·林登在书中引用一位精神科医生的话说,狂喜的作用“类似于一种驱力,比如我们的饥驱力、渴驱力和性驱力”。
“人脑内的神经激素主要有多巴胺、内啡肽,5-羟色胺和催产素。”中央财经大学社会与心理学院副教授张红川分析道,我们比较熟悉的是多巴胺和内啡肽,知道它们与快乐有关。同时,5-羟色胺与社会关系和地位认知有关,催产素与情感联结和信任感有关。
张红川说,人的自我认知是由社会建构的,当观众观看短剧,代入角色并向其投射自我认知时,激素会跟随剧情此起彼伏地波动。“比如经历了被打压,一路逆袭成霸总,这时5-羟色胺、催产素的水平也会升高。
在你快要感到疲劳前,新的剧情转折又出现了。不同情节调动不同的激素,让人欲罢不能。”
短剧就是要借助这些能制造“爽感”“狂喜”的“钩子”,捕获广大用户。
两个世界的相遇
2024年末,邬倩又演了一部短剧《儿子婚礼竟给别的女人敬茶》,有冲突有矛盾,制作也精良,团队看好这部剧,但是它没能出现在热剧榜单上。
“在短剧的世界,作品都是情绪化的,没有所谓的规律可循。”短剧行业自媒体“新腕儿”主理人陈中介绍道,他长期跟踪观察短剧榜单,发现今天“爆”的是复仇短剧,明天就变成婚姻类题材,后天又是玄幻和武侠。爆款诞生背后受到剧本、演员、制作、流量、上线时间等一系列因素影响,要看天时地利人和。
爆款是玄学。姜茹也持类似观点,“短剧总是要回归到人性,而人性是没有公式的。”
同样,也因为这是人性,姜茹觉得,应该正视短剧崛起这个现象。“你不要只怪时代浮躁,更不要看不起它。短剧的出现,正在改变游戏规则,虽然发展的过程中有很多粗制滥造的东西。”
不久前,姜茹曾以制片人身份前往一所大学演讲,她发现针对时下最火爆的短剧现象,校内甚至没有一门课程给学生进行系统性的讲解。
人们一边批判短剧,一边又漠视它的存在。姜茹说:“在传统的横屏影视剧时代,大多时候是小部分人在决定大众审美,这样时间久了会带来封闭和固化。”
马丁和邬倩有着相似的演艺经历,她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过去13年演了上百个小角色,比如《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的周雪娘,又比如《清平乐》中的八大王王妃张氏,她熟悉横店的一草一木,一路看着它从横店变成“竖店”——短剧的呈现多为竖屏。
马丁饰演《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中的周雪娘
传统影视行业遇到了不同维度的挑战,从业者的工作机会也受到冲击。“以前,一个横店同时驻扎着二三百个剧组。过年的时候很热闹,拍戏的人聚在一起吃团圆饭。现在不会了。”马丁说,同行大批离场,进入直播、保险、教培、手工艺等行业。她还不想离开,于是和很多同行一起进入短剧行业。
有时朋友喊她帮忙,“他跟我说,孵化一部大戏要2年时间,这个短剧的机会如果不试一下,团队快吃不上饭了。”马丁到片场,发现除了新人,还有不少制片人、导演、摄像,都是过去“横屏时代”认识的朋友,大家努力适应短剧拍摄的快节奏。
有多快?一位导演介绍道,他每天午夜收工,只睡几个小时。一部短剧通常在7天内拍完。对此,一个戏谑的解释是,人体只能不眠不休地熬这么久。
马丁发现过去从来没有见过的流量小生已经“制霸”短剧。周星驰、王晶等著名电影导演也开始杀入短剧圈。由于他们的加入,原本竞争激烈的短剧行业,更热闹了。
当屏幕旋转90度,行业的很多壁垒被敲碎,当初横在电影、电视剧、网剧演员之间的高墙逐渐消失。两种秩序规则的碰撞中,传统影视世界和短剧世界相遇了。英雄不问出处,大批年轻小生靠着短剧走红,又对着长剧赛道摩拳擦掌。
“我不觉得悲观。”姜茹说,“短剧像一场变革,当所有人都能参与进来,新的裂变才可能发生。”
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短剧的出现确实意味着很多人的精神需求被看到。”晏青说,“现在,它的观众已经不再是过去传统意义上的‘下沉市场’群体,短剧的消费群体越来越壮大。”
据《中国互联网络发展状况统计报告》,截至2024年中,中国短剧用户规模已达5.76亿人,占整体网民数量的52.4%。其中有超过6成的观众是为了娱乐消遣、缓解疲累。
当短剧承载过半中国网民的情感需求,也被赋予了新的期待。当年,网剧从探索期到爆发期,经历了10年,实现了精品化的创作。这也给短剧赛道提供了参照。
2010年,网剧《毛骗》播出,被称为“国内第一网剧”,讲的是一伙骗子行骗的故事。由于制作成本低,被不少观众讽刺“像手机拍的、演员演技差、剧情敷衍,一看就知道是经费紧张的‘五毛特效’剧组。”有网友说:“羞于向朋友提起,自己在看这部剧。”
随着网剧爆发,2019年到2021年的网剧剧集总量远远超过传统电视剧,此后还诞生了《隐秘的角落》《白夜追凶》等精品网剧。当年被群嘲的《毛骗》也迎来终结篇,这一次它凭借精妙的剧情,获得9.7分的豆瓣评分。
现在,相似的考验留给了短剧。晏青提醒道,短剧想要完成精品化转型,就不能只依赖强情绪的路线,而是要找到更多出路。
正如姜茹所说,越来越多的人和资本入场后,新的变化也在发生。
2024年9月,由红果短剧制作的非遗传承短剧《锦衣巷》入选北京广播电视网络视听发展基金拟扶持项目;关于古籍修复和文物保护的《重回永乐大典》上线之后,评论区多了很多新的声音:“熬夜刷完的”“这集我看哭了,中华传承太重要”……
“这可能是轮回,横屏变竖屏,竖屏再变回横屏。”马丁说。她大部分时间还是携家带口在横店漂。有时候,她会在横店走一夜,观察留守下来的人。有人夜里是套圈摊子的老板,白天是群演;有人晚上卖烧烤,白天是剧组武行的。他们都尽量让自己的生活丰富起来。
至于她自己,拍戏间隙,也开始筹划自己的短剧剧本,“我想先留在牌桌上”。
“不想下桌”的还有邬倩,最近她给自己报了个表演培训班,“我害怕我的表演变得模式化,希望把人物塑造得有厚度。”未来,她想等到一部能留在人心里的电影。
姜茹则在筹备新的短剧,这一次,她打算让屏幕重新横过来。我问姜茹,现在短剧竞争已经如此惨烈,为什么还是有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她说,虽然钱被小部分人赚走了,但大家都觉得下一个赚钱的人可能就是自己。就像普通人在短剧里做着“爽梦”,短剧人也在做着自己的“爆款梦”。这也是人性。
我想起作家余华的一个故事。他从小生活在浙江省海盐县,在课本里,海水是蓝色的,但他看到的含盐海水是黄色的。有一天,他向远方游了很长一段距离,一边游一边想着:我要一直游,一直游到海水变蓝。
(刘雨妍、徐欣萌、明雪菲对本文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