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上观新闻
一场没有真人演员出场的“讲座式表演”,能被视为戏剧现场吗?大部分上海观众并不纠结这个问题,德国里米尼纪录剧团的《恐怖谷》在上海YOUNG剧场连续演出七场,每一场结束后,几乎所有观众凑近表演区域,好奇那个和德国作家托马斯·梅勒看起来一模一样的机器人是怎么回事。
斯特凡·凯吉是里米尼纪录剧团的创始人和导演,他回顾《恐怖谷》的创作过程以及里米尼剧团更早的作品时,强调“重构剧场的意义”,以及,“创造全新的集体体验”。
里米尼剧团上一部来上海的作品是2018年的《遥感城市》。这是一个系列作品,最初诞生的是2013年的柏林版,之后,《遥感城市》每到一个新城市,会产生一个新的版本,这是让观众/参与者成为“主角”的城市公共空间演出作品。在这个作品里,斯特凡·凯吉和剧团的另两位创始人已经引入人工智能作为作品的一部分,他们经过对城市景观的调研,设计行走路线,演出开始时,在规定地点集合的观众戴上耳机,按照耳机里人工智能的语音提示在特定城区中行走。《遥感城市》的上海路线开始于龙华烈士陵园,绕过龙华寺,经过一段地铁来到徐家汇,穿过国妇婴医院,结束在美罗城不为人注意的一个天台。这是上海城区里看似毫无景观的一段路线,参与其中的观众同时承担了“观”和“演”的职能,在近两小时的城市行走中,规划路线的创作者隐匿了,重点是观众在熟悉的城市空间里获得陌生化的感受,得到观察日常生活的新鲜视角。正如凯吉的总结:在这场陌生人的聚会里,剧场进入现实,观众则获得新的集体体验。
这一次的《恐怖谷》,看起来是一个仿真机器人在舞台上念着作家托马斯·梅勒写好的讲稿,而导演凯吉和作家梅勒共同借由机器人对观众说出:“你们到这里来,不是为了弄明白我是谁,而是搞清楚你们是谁。”
梅勒罹患双相情感障碍,他把疾病的经历写成《背向世界》,因为这部作品,他曾在2018年来过上海。为著作四处宣传、参加读书会和朗读活动,这让精神状态并不稳定的梅勒深感困扰,为此,他幻想存在着“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能情绪稳定地重复“面对公众的表演”。这个想法促成了《恐怖谷》的创作。凯吉制造了一个梅勒的机械复制品:“由慕尼黑剧院的面具制作部门制作硅胶面具,精确地描摹梅勒的面容,用到各种不同的天然毛发,让它看起来和梅勒一模一样。甚至他的女友在制作过程中产生了混淆感。机器的内部,用到32个伺服电机驱动大部分动作,包括嘴唇、眼镜和脸颊的面部动作,以及手臂和手的动作。”
“梅勒机器人”的制作原理并不复杂,耐人寻味的是,凯吉提到,恰恰是在制造机器人的过程中,创作团队不断地辨析“什么是人的本质”“什么样的细节是人性化的”。努力辨认和看清“人的细节”,来制造一个“非人”的物件,这个幕后制作的过程已足够具有哲学色彩。
梅勒提到,在制作机器人的头部面容时,为了获得真人的翻模,他经历了整个头部长时间地被硅胶包裹,之后,“我感觉,我的一部分身体被转移到这个机器人上。当它最终完成,并且坐在我身边,我想的是,我捕捉到生命的这一刻,并且永远地留存住了,这成了一个隐喻意义的死亡程序。”《恐怖谷》的巡演,使得梅勒的“机器分身”走了很多地方,即便它的讲演内容来自梅勒的写作,关掉开关,它只是个机械人偶。但是,就像梅勒说的,“这个机器人会以它的特定方式,继续变化并且衰老。”一个到处表演的机器人,是充当了作家观点的代言者,还是作家生命里的特殊“外挂”?这又是充满哲学思辨感的当代剧场议题。
《恐怖谷》并非在剧场里制造“机器人演讲”的奇观,里米尼剧团和凯吉的创作理念,仍然是指向“观众体验”。在梅勒的讲稿里,屡次提到“人的感知”。整场演出里,有一个看似平淡但现场效果惊人的段落。当时,机器人梅勒注视着身边的屏幕,播放的影像内容是梅勒本人和一个使用人工耳蜗者的交流,对方谈到随着耳蜗的一开一关,他的世界在有声和无声之间切换。这时,影像的声音突然被关掉,剧场陷入寂静,所有观众一瞬间进入无声的世界,下一刻,影像的声音恢复,几秒钟里,现场观众短暂地体验“失聪”,也代入了短片里那位老者分享的人工耳蜗使用体验。
这个看似不经意的剧场流程带来的思考和震撼是长久的:技术所改变的不仅是舞台呈现的内容,技术更渗透在生活中,改变着普通人的感知。《恐怖谷》让观众清晰地“体验”到这一点,又一次,剧场进入了现实。在梅勒的讲稿里,他谈论计算机科学家图灵在激素治疗的过程中如何被改变了身体形态,分享现代医学科技给聋人制造听觉,也详细拆解了自己被复制成机器人的过程……这些讲述既是分享,同时是对现场观众的叩问:发达科技和普通人的捆绑已经这么深,现代生活中的人们不得不面对技术渗入并持续塑造着人类的知觉。这是一部调整思考方向的作品,大量的讨论仍焦虑“创作者如何应对发达科技”时,里米尼纪录剧团的创作者们却敏锐地觉察到,创作者面临的挑战并不在“人工智能是否有能力从事创意工作”,真正的挑战发生在观众席中,观众正在被技术改变,乃至改造。这也是主创通过机器人梅勒给出的触动人心的结论:人们到这个特殊的场合来,不是为了弄明白机器人的原理或一个异国作家的故事,他们真正好奇和关心的是“自己”。
在《恐怖谷》创作和巡演的过程中,凯吉从不纠结于“机器人和AI是否将取代真人表演”,他甚至相信,也许未来AI能模拟歌剧和芭蕾,他丝毫不怀疑:“人工智能会在社会生活中发挥重要作用,也必然会进入剧场。”但他也坚持:“剧场会以新的形态存续,因为集体的凝聚是人的必需品,最重要的还是人们在短暂相聚中获得的集体体验。”
原标题:文汇·观众席|技术改变着创作者,也改变着观众
栏目主编:邢晓芳
来源:作者:文汇报 柳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