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禄

　　江南的茶食做得好，是有群众基础的。如果有机会去周庄、同里、乌镇、黎里等江南古镇，不妨在河边廊棚下挑一间干净的茶馆闲坐片刻，或许就会发现那里的茶食卖了两三百年，玫瑰酥糖、牛皮糖、椒桃片、橘红糕、状元糕、姑嫂饼、棋子饼、斗糕、八珍糕等，充满世俗烟火的暖意。一次，我在汾湖吃村里的阿婆茶，一壶粗茶竟配了七八只茶食碟子，有黑豆干、南瓜子、豆沙印糕、玉兰饼……还有鳗鲡菜——阿婆咸菜加老菜油、白糖煮透收干，每根有半尺长，颜色乌黑，形同鳗鱼，那味道真让人难忘。如今思来，依旧是舌底生津。

　　前不久，我与家人到苏州东太湖小住几日，还分出一天去了趟盛泽。

　　盛泽与震泽毗邻，在春秋时期是吴国与越国的边界，俗称“吴根越角”。明清时期，盛泽成为丝绸纺织重镇，凭借丝绸织造和丝绸贸易发展繁荣，与苏州、杭州、湖州并称为“中国四大绸都”。如今，盛泽依然是“中国丝绸名镇”“中国纺织名镇”“中国绸都”。

　　在城市化的浪潮中，盛泽的老城区保留下相对完整的旧日风貌，民居多为黛瓦粉墙，小巷深处古木参天，连沿街小店的店名都平实而文雅。我们在“蚕花里”的一家网红烧卖店吃了三种口味的烧卖，又去五龙路口瞻拜先蚕祠，然后到舜新南路的蔡福昌记寻访茶食。蔡福昌记是一家百年老店，始创于乾隆年间，虽然只有一开间店面，却是政府认定的“苏州老字号”，技艺独特、质量可靠、价格亲民。进店一看，众声喧哗，气氛热烈，各种茶食摆得铺天盖地。老板季晓峰是蔡福昌记的第五代传承人，也是吴江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他正忙着招呼顾客，将八九样茶食装作一盒。

　　记得第一次品尝蔡福昌记的茶食是三年前，苏州美食作家蒋洪先生携新著《寻找美食家》，来上海福州路的艺术书坊做分享会。季晓峰先生带了一些茶食为雅会助兴，让读者加深对苏式雅致生活的理解；桂花糕、袜底酥、龙眼酥、开口花生酥等装在小盒里，数量不多，点到即止。三年后，去现场体验，果真有“篮里挑花，越挑越花”的感觉。我们选了几款尚未品尝过的茶食，如连升三级糕、绸都雪饺、袜底酥等。其中连升三级糕内嵌三层馅心：豆沙、花生、玫瑰，烘烤后切条。这款茶食在全苏州只有蔡福昌记生产，因为口彩好，每年高考前都会有家长来购买，希望自家孩子能考个好成绩。绸都雪饺，用高筋粉起酥揉团，裹入豆沙或黄豆沙甜馅，油炸后趁热滚上雪白的糖粉，一口咬破，有冰消雪融的奇妙口感，与低糖咖啡是绝配。袜底酥对上海人而言并不陌生，蔡福昌记的袜底酥十分迷你，仅拇指般长短，自然不用担心吃不下。值得一说的还有暖心八宝饭，顶满红绿丝、瓜仁、果仁，豆沙馅里嵌的猪油，堪为八宝饭的灵魂；四百五十克一只，足够五六人分食。

　　我对苏州橘红糕的感情如初恋，蔡福昌记的橘红糕以水磨糯米粉为原料，用红曲粉水染成浅红色，搓条切段后滚粉，色泽温雅，糯滑适口。因为糕体中镶嵌了一粒粒金橘皮，有果香萦绕于舌尖。季晓峰先生对我说，即使存放一周，橘红糕依然能保持温软绵糯的质感。

　　在蔡福昌记，我还看到了暌违已久的陈皮梅、甘草梅、麻片糖、寸金糖、牛皮糖、松仁粽子糖、姜汁粽子糖等。种种甜蜜滋味与山塘街的璀璨灯光双向奔赴，直教人感叹：苏州人的日子，真是快活似神仙！

　　在“新古典主义生活艺术”的影响下，苏州糕饼业的达人们正努力开拓江南茶食的表现空间，将风味与故土、乡愁、风俗等文化元素和风细雨地融合在一起，小小一口在唇齿间咀嚼，便会引发轻浅而持久的幸福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