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 者：哈耶克
我们在本文所集中关注的自由主义政治原则,对于许多自认为是自由主议者的人来说,并不是他们信奉的自由主义的全部内容,甚或都不是他们信奉的自由主义的最为重要的部分。正如我们早就指出的那样,“自由”这 个术语——尤其是在最近一段时期——经常被用来表达这样一种意思,即 它所指称的主要是一种一般性的思想态度而不是有关政府适当职能的具体观点。因此,在本文的结论部分再回过头来讨论所有自由主义思想所具有的那些较为一般的基础与法律原则及经济原则之间的关系,显然是极为妥适的,因为经由这样的讨论,我们可以证明这些法律原则及经济原则实是持之一贯地适用这样一些理念的必然结果,亦即那些会导使人们对自由主义不同派别一致赞同的思想自由(intellectual freedom)提出诉求的理念。
自由主义的一个核心信念认为,如果我们不是依赖任何人的特定知识, 而是鼓励人与人之间展开思想交流,那么我们就可以有望更为成功地解决社会问题(因为在这个交流的过程中能够产生更好的知识)。我们可以说, 自由主义的所有假设都是由这个核心信念出发而提出的。正是对人们源出于不同经验的不同观点展开讨论和互相批评,被认为会推动人们对真理的发现,或者说,至少会激励人们尽可能地趋近那种能够为人们达致的真理。人们之所以要求个人思想自由,完全是因为每个个人都被认为是易犯错误的。因此,人们唯有通过对所有的信念不断进行检测才有可能发现最好的知识,而对所有的信念不断进行检测的工作却只有通过自由讨论才能够得到保障。换言之,对真理的逐渐趋近,所依凭的与其说是个人理性的力量(真正的自由主义者是不会信任这种个人理性的),倒不如说是人与人之间所展开的讨论和批评过程。即使是个人理性和知识的增长,也只有在他成为上述讨论和批评这个过程之一部分的时候,才被认为是可能的。
由思想自由所保障的知识增进或知识进步,以及人们实现各自目的的能力的相应增加,显然是极为可欲的,这实是自由主义信念所具有的一个不争的预设。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人们有时候并不十分确当地断言道,自由主义所强调的只是一种物质进步。毋庸置疑,自由主义确实希望通过科学知识和技术知识的增进来解决大多数问题,但这却是与另一种信念——即自由也能够使道德领域发生进步的信念——紧密联系在一起的。确实,这种信念多少有些想当然,尽管从经验的角度来看很可能是有道理的。至少有 一点是不争的,亦即在文明进步的过程中,那些在早期只能被人们以不妥当的方式加以接受的或只是为人们部分接受的道德观念,现在却渐渐地得到了人们更为广泛的接受(实际上,更令人感到怀疑的乃是这样一种观点,即自由所促成的知识上的高速增长也会导使审美感的发展,但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是,自由主义从来就没有宣称过自己在这个方面有影响力)。
当然,所有支持思想自由的论辩也可以同样用来赞同做事的自由或行动自由( the freedom of doing things or freedom of action)。一如前述,各种各样的经验导致了观点的差异,而这种观点的差异则是思想得以增长的源泉。然而,各种各样的经验反过来又是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势中采取不同的行动所导致的结果。思想领域如同物质领域一样,竞争可以说是其间最为有效的发现手段,因为它可以使人们发现实现自己目的的更好的方式。只有当人们能够对无数的做事方式进行尝试的时候,各种不同的个人经验、知识和技艺才有可能存在,而且也只有在这个基础上,人们持续不断地选择最为成功者的努力才会导向稳步的改进。由于行动是个人知识的主要渊源(而这种个人知识则是知识增长这种社会过程的基础),所以赞同行动自由的理据实是与赞同思想自由的理据一般强有力的。而且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在 以分工和市场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中,绝大多数新的行动形式都是在经济领域中产生的。
需要指出的是,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可以说明为什么行动自由,尤其是经济领域中(亦即通常被描述成相对次要的领域中)的行动自由,实际上是与思想自由或心智自由(the freedom of the mind)同样重要的。如果说是人的心智选择了人之行动的目的,那么这些目的的实现便取决于所需手段(或资源)的可获得性,因此,任何为人们提供支配手段(或资源)之权力的经济控制,也会为人们提供支配目的的权力。如果印刷或出版手段处于政府控制之下,那么就不会有出版自由(freedom of press)可言;如果所需要的场所处于政府控制之下,那么就不会有集会自由(freedom of assembly)可言;如果交 通手段为政府所垄断,那么就不会有迁徒自由(freedom of movement)可言; 等等。这就是为什么政府对所有经济活动进行的控制必定会对个人所能够追求的各种目的构成严苛限制的原因之所在——尽管政府常常是在试图为人们达到各种目的提供更为充分的手段(或资源)的情况下控制经济活动的,但是它却注定会徒劳无获。20世纪政治发展过程中最为重要的教训很可能表现在这样一个方面,即对物质生活的控制已经使我们所称之为的那种全权性政府谋得了支配人们思想生活的广泛权力。实际上,正是存在着无数准备向我们提供手段(或资源)的独立且不同的机构,才使得我们能够选择我们自己愿意追求的各种目的。
（节选自哈耶克：《自由主义》，载哈耶克《民主向何处去》，邓正来译，首都经济贸易大学出版社，201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