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榷》抄本
《北游录》抄本
▌陈玉通
浙江海宁人谈迁,原名以训,字观若,生于明万历二十一年(1593年),自幼喜读书,尤酷嗜史籍。
天启元年(1621年),谈以训28岁时,母亲去世。在守孝期间,他读到一部《皇明通纪》(明嘉靖时期陈建撰写),越读谬误越多。为考证其说法,谈以训读了历代皇帝的实录,发现这些史书并不全都属实。尤令他反感的是《太祖实录》,这部记叙朱元璋生平的书,历三次修撰。改一次,删略一次,实录里对他晚年酷杀开国元勋的事,或隐而不叙,或含混带过。这也使得谈以训想穷究历史的真相。
好在谈以训生活的年代,皇帝都很平庸,再加上嘉靖中后期商业渐荣,雕版印刷业兴盛,文人学士、在朝在野的官吏所著诗文自由出版,故私家谈丛、野史稗乘甚多。这就让谈以训接触到大量史料,他遂准备以时间排序,编撰明代编年史。
他开笔著书时,“木匠皇帝”朱由校正在紫禁城大殿里凿榫眼儿。年复一年,谈以训把大明帝国的历史风云沧桑嬗变,浓缩在500多万字中。
谈以训的明史,是与大明历史同步的国史。1644年,正当他要写崇祯朝的历史时,清军入关,在位17年的朱由俭在景山自缢。一棵老槐树结束了一个朝代。紧接着,在南方的朱由崧成南明弘光帝,不到两年即被俘被杀。
这一年,谈以训已53岁。他悲恸难抑,抚书稿而泪下,望北天而明志:大明亡,大明国史不可亡。
谈以训遂改名为迁,字孺木,在书稿上署名为江左遗民。此后几年,他千方百计搜集关于崇祯朝邸报(政府公报)等史料,写完了二百七十六年的大明国史。他很谦逊,为这部巨著起名为《国榷》。榷,商讨之意也。
谈迁怎么也未料到,在一次外出归来后,这部书稿全部不翼而飞!二十多年的心血付诸东流。
《国榷》被窃,说法不一,有说是清廷为固其统治,防此书有助反清复明而下了黑手;有说是想借巨著扬名后世者,知谈迁为人刚正,难以用金钱买来而窃走了书稿。然诸说无据。
谈迁在痛哭一场后,想到了太史公司马迁,虽遭腐刑而不改其述史之志。于是他决定,从头再写《国榷》。此时,已是清顺治六年(1649年),谈迁已56岁。他也是从这年开始重写《国榷》。
谈迁只是个穷秀才出身的史学家,毕生没有当过官。为了谋生,他间或为一些官僚当文案先生,但时间都不长。故当他重写《国榷》时,还能凭借些人脉关系,得以在一些乡绅大贾退休官吏处借书抄书。人们见他满头白发,风尘仆仆地跑上百里甚至几百里找史料,无不钦敬,也纷纷给予帮助。
谈迁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大明二百七十六年的编年史,在短短四年后,即又完成了初稿。但谈迁考虑到从万历到崇祯这几十年的历史,因党争复杂,说法不一,特别是崇祯一朝,虽仅十七年,不少记载全系耳食之言,倘照录,岂非成小说家言?想来想去,谈迁认为要想让《国榷》成信史之作,必须到北京才行。
但他没有积蓄,即使到了北京,吃住何依?正当犯愁时,苍天护佑。顺治帝在摄政王多尔衮死后,任大学士范文程为议政大臣。范文程是北宋名臣范仲淹的二十几代世孙,因明廷腐败,愤而投清,成清国首席谋臣。范文程为了消除满汉官员“各亲其亲,各友其友”的弊端,向顺治帝上了道《治天下首在用人疏》,顺治帝嘉其议,随即开设弘文院,广召文治人才。义乌朱之钖应召到北京弘文院任编修,于是聘谈迁当记室。谈迁喜出望外,随其赴京。
在北京的两年多时间,谈迁借阅了《万历实录》《崇祯邸报》等官书文献史籍以及外面见不到的私乘笔记,以核对《国榷》。京师高官要员藏书家虽多,但谈迁乃一介寒士,如何能叩门而入?幸有崇祯年间的进士曹溶帮忙。
曹溶与谈迁是同乡,且藏书甚丰。他知道谈迁耗时几十年著《国榷》,因此不但允其借书,还介绍谈迁与著名诗人吴伟业相识。
吴伟业(1609-1672),字骏公,号梅村。23岁即为探花,官至詹事府少詹事,充东宫(太子府)讲读。崇祯末年,见国是日非,上表回籍侍奉病母,遂得改任南京国子监司业。明亡清立,半是迫于清廷压力,半是未断功名利禄心,出任国子监祭酒。他比谈迁早几个月到北京。对谈迁来访,吴伟业很是欢迎。
在当时,明亡而降清出仕新朝,是视为失节贰臣的,故吴伟业对谈迁不忘故国再度写《国榷》很是敬佩,竭尽全力支持,使谈迁得以从前明官吏、皇室宗亲,甚至太监大内杂役口中,得到不少史料。
除此之外,谈迁还花大量时间踏访北京四九城和郊区古迹,举凡宫观寺庙、皇陵碑塔以及胡同街巷,都留下了这位老人的足迹,记叙他北京之行的《北游录》,是与《长安客话》、《帝京景物略》、《京师坊巷志稿》等媲美的著作。
《北游录》的可贵处,是记下了在顺治十年到十二年这段时间中,谈迁所见到的北京风貌。虽行文似嫌过简,但毕竟留下历史遗存名目,以之对照后来的北京史地书籍,即可见出不少文物古建的兴废,风土习俗的演变。
如书所记顺承门(宣武门)外洗大象,入清后即渐失;再如,向吴三桂献歌姬陈圆圆的田弘遇,其府邸曾在宣武门内,“道侧铁狮二,元元贞十年彰德路造,先朝都督田弘遇赐第,狮当其门。今门湮而狮如故也。”这使后人知道,原铁狮子胡同(今名张自忠路的)田府门前铁狮,原来还曾在宣内呆过。
值得一提的是,谈迁甫到北京,就到宣武门内天主教堂(即南堂),拜访了德国传教士汤若望。汤若望因编撰《崇祯历书》颇得崇祯帝嘉许,多次召见晤谈,任其为太常寺卿,敕封通玄教师领钦天监事(天文台长)。
谈迁在书中描述了教堂所陈的候钟、简平仪等各种西洋观测设备,但没有写他和这位中国通都聊了什么。
前段时间,《北京晚报》报道,香山地区发现明代皇家墓园。而早在距今三百多年前,谈迁在《北游录》中明确记其踏勘所见,香山一带是明代历朝王子公主嫔妃陵墓群,“凡五十三园”,又说“碧殿道接,化为榛莽瓦砾者过半矣”。这表明,清代皇陵置于远郊后,香山一带不再用于墓葬,而是辟为皇家苑囿。
谈迁在北京之行后,据实地访察所得修订完稿后的《国榷》,因篇幅浩大,未能刊刻出版,只有传抄本。回到海宁两年后,即1658年,谈迁去世,卒年65岁。和李时珍一样,生前都未能见到几十年心血铸就的巨著出版。
明末清初的大思想家黄宗羲为谈迁撰墓表,对他的学问人品极为称誉。县志中亦载:“处士操行廉,虽游大人先生门,不妄取一介,至今家徒四壁立。”
1958年,谈迁去世300周年,中华书局出版了《国榷》,继又出版了《北游录》。就后者内容而言,大可再收入“北京古籍丛书”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