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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松龄为何爱写狐

转自:北京日报客户端

“姑妄言之姑听之,豆棚瓜架雨如丝。料应厌作人间语,爱听秋坟鬼唱诗。”

这是清代康熙时期的“文坛领袖”王士祯写给《聊斋志异》的题诗。首句典出自苏东坡,末句源自李贺,暗示蒲松龄怀大才而不遇。

蒲松龄与王士祯只见过一面,在乾隆二十六年(1761年),时王士祯53岁,蒲松龄47岁。二人地位悬殊,王士祯是少詹事(正四品)兼翰林院侍讲,因父丧暂居家;蒲松龄则是无品级的乡村教书先生,坐馆的东家毕家是王士祯远亲,作为陪侍,得以会面。

蒲松龄善诗,“一代诗宗”王士祯看罢,略加批注,便不再关注,倒是对《聊斋志异》极感兴趣,只看了数条,便大加赞赏。后王士祯两次致函蒲松龄,讨要原稿阅读,并做了36条批语,将其中5篇文章略加修改,编入自己的史料笔记《池北偶谈》中。

为什么王士祯如此推重《聊斋志异》?原因复杂,但至少包括一点:蒲松龄善写狐妖,与前代创作皆不同,让人眼前一亮,特别是尽扫宋明理学的泼污。清代倪鸿曾称:“国朝小说家谈狐说鬼之书,以淄川蒲留仙(松龄)《聊斋志异》为第一。”

《聊斋志异》的俗称即《鬼狐传》,近500篇作品中,写狐的达82篇,占全书1/6,且多精品,篇幅亦长。引人好奇:为何蒲松龄喜欢写狐妖?蒲松龄笔下的狐妖,究竟有什么特色?本文略作钩沉,以纪念蒲松龄去世310周年。

清代《聊斋全图·辛十四娘》

古人敬狐又怕狐

狐妖之说,其源甚早。

《山海经》多处记载了狐,如“又东三百里,曰青丘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狐而九尾,其音如婴儿,能食人,食者不蛊”。

狐被视为祥瑞,汉纬书《潜潭巴》称:“白狐至,国民利。”《史记·五帝本纪》也称:黄帝“教熊、罴、貔、貅、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其中貔,《尔雅》释为“白狐”。

一方面,古人认可狐的道德。《说文解字》称:“狐有三德,其色中和,小前大后,死则首丘。”“其色中和”指狐狸毛色棕黄,在五色(青、赤、白、黑、黄)中较和谐;“小前大后”指头小尾大,有尊卑之序;“死则首丘”指狐狸死时头朝洞穴,不忘本。

另一方面,古人又怕狐。同样是《说文解字》,称:“狐,祅(同妖)兽也。鬼所乘之。”或与狐狸昼伏夜出、诡计多端的习性有关,狐身体小,常钻入墓穴吃死尸,且叫声恐怖。

《山海经》中记三种类狐兽,皆凶兆。一是“朱獳(音如儒)”,“如狐而鱼翼”,叫声如“朱獳”,“见则其国有恐”;二是“獙獙(音如必)”,“状如狐而有翼”,叫声似鸿雁,“见则天下大旱”;三是“扡(音如野)狼”,“状如狐而白尾长耳”,“见则国内有兵”。

敬狐又怕狐,可能与汉代兴起的“物老为精”观有关,葛洪在《抱朴子》中说:“狐狸豺狼皆寿八百岁,满五百岁则善变为人形。”而东晋郭璞在《玄中记》中,又开了个“速成班”:“狐五十岁,能变代为妇人。百岁为美女,为神巫……能知千里外事,善蛊惑,使人迷惑失智。”

狐狸为何坏了名声

从南北朝起,狐狸突然变成妖兽。

李炳海先生在《部落文化与先秦文学》的青丘射虎一节中说:“先秦文学中,狐形象是君主、权势的象征,或是作为男性配偶出现,或者是眷恋旧居的形象。”据此学者夏侯轩指出,狐代表的是有力量的君主,而先秦掌握权力的基本上都是男性,故狐形象是以正面的形象出现的,是与历史的走向一致的。秦汉以后,修炼成仙或成精的基本上都是雄狐。魏晋六朝时期志怪狐妖以博学、智计见长,出现较多的是雄狐。但此时,雌狐的影响力越来越大。到了唐宋时期,明显出现了狐妖雌化的倾向,甚至进一步形成了最具代表性的狐妓形象。

原因有二。

一是胡人进入中原后,时人常借“狐”骂“胡”。哥舒翰曾说“野狐向窟嗥,不祥”,致胡人安禄山当场翻脸。《洛阳伽蓝记》中记了一个故事:“后魏有挽歌者孙岩,取妻三年,妻不脱衣而卧。岩私怪之,伺其睡,阴解其衣,有尾长三尺似狐尾。岩惧而出之,甫临去,将刀截岩发而走。邻人逐之,变为一狐,追之不得。其后京邑被截发者一百三十人。”狐狸给人剃发,也是在暗讽游牧民族习俗。

二是道教与佛教相互竞争,双方都创作了一些狐狸故事,讽刺对方没有镇妖的本事,狐狸成了众矢之的。比如《六度集经》,称狐化为人形,乞食以供养道人,后经轮回,变成“阿难”。

在民间,乡民们仍信仰狐狸。据《太平广记》载:“唐初以来,百姓多事狐神,房祭祀以乞恩,食饮与人同之。事者非一主,当时有谚曰:‘无狐魅,不成村。’”

朱熹成了“反狐先锋”

到了宋代,形势急转直下。学者任志彊在《中国古代狐精故事研究》一文中表示:“与唐人开阔的胸襟相比,宋人显得敏感自闭,这种差异也显现在对狐狸的观念上。宋明文士普遍丑化狐狸,狐狸形象一落千丈。”

朱熹极端“厌狐”,注《诗经》中“匪赤莫狐”时,写道:“狐,兽名,似犬黄赤色,不祥之物,人所恶见者也,所见无非此物,国将危乱可知。”注“有狐绥绥”时,写道:“狐者,妖媚之兽。”任志彊指出:“《诗经》时代,狐狸并未出现妖化现象。宋之前的解经者对狐狸的解释,都从普通动物角度出发,并未将狐狸与人事吉凶相牵连。”

宋代理学勃兴,主张理性接管日常生活,可民间巫术常借狐狸说事,文人普遍“厌狐”,诗人苏舜卿称狐狸是“皮为榻上籍,肉作盘中脍”。

据任志彊统计,宋明狐精故事创作量锐减。从现存文献看,唐代有68个狐精故事,宋代仅21个,明代仅19个。洪迈的《夷坚志》是宋代志怪的代表,共420卷,故事多达千则,却只有13个狐精故事。宋代的《太平广记》有83个狐精故事,却只是汇集前人创作。

数量少,质量还低。魏晋时期,男狐故事有7篇,占总量的50%,唐代有27篇,也多于40%,可“宋朝之后,狐精几乎全面女性化,化为女子的狐精往往吸人精血,丧人性命”,甚至写成狐妓,暴露出宋代社会的困境。宋代重商,世风糜烂,即“宋人今时娼妓满布天下,其大都会之地,动以千百计,其他偏州僻邑,往往有之,终日倚门卖笑,卖淫为活,生活至此,亦可怜矣”。

幸亏还有蒲松龄

《聊斋志异》中狐精的形象被彻底逆转。

一是蒲松龄刻意遮蔽了狐精的兽性。学者张美洲、王军涛指出,以《狐嫁女》为例,嫁女的狐翁,对偷窥者不仅不生气,反而称“不意有触贵人,望勿深罪”,邀其做客,比人类还懂礼节,

二是平等看待人狐感情。比如《鸦头》中,刻画了一位忠贞于爱情的狐女,不惜离家出走、与母为敌。人怕狐精,因其是异类,可“吾生之前、死之后,安知其不为异类”,人与狐妖的区别只是轮回的阶段不同,众生之间本应平等。

三是呈现狐精的“多具人情,和易可亲”一面。据学者林春虹钩沉,《嫦娥》中写到狐女颠当为成全宗子美与嫦娥的婚事,宁愿自己避开,且力劝修仙的嫦娥留在宗子美身边;《阿绣》中狐女,因刘子固对阿绣的痴情,化身为阿绣的模样与之亲近,并帮刘子固得到了阿绣;《辛十四娘》中的冯生“少轻脱,纵酒”,他费尽心机,得到了狐女辛十四娘的爱,却品性不改,惹来杀身之祸,辛十四娘救了冯生,最终还是离他而去……在这些故事中,狐精充满人性光辉,敢爱敢恨,勇于自我牺牲。

四是狐精们不仅有智慧,还善于反省自己。据学者林春虹钩沉,《董生》中狐女惑董生患病,董生等人残酷报复,狐惨然说:“余杀人多矣,今死已晚;然忍哉君乎?”《雨钱》中,狐妖仰慕秀才博学,与之结交,秀才却让狐翁为他偷钱,狐妖故意让秀才空欢喜一场,并骂道:“我本与君文字交,不谋与君作贼。”在《红玉》中,蒲松龄写道:“非特人侠,狐亦侠也。”

纪晓岚不懂蒲松龄

《聊斋志异》丰富而复杂,对于它的主题,历来争议颇多。

学者林春虹指出,蒲松龄写了这么多狐精的故事,表达出他对人类社会的不满——“自以为人在宇宙万物中居于中心地位,因而鄙视或者排斥异物的存在,轻易占用他物满足自己的需求,甚至扼杀他物”。

学者黄洽则认为,《聊斋志异》中写狐精的作品多完成于蒲松龄在毕家当家庭教师期间,整整30年,独卧空斋、郁闷无聊,“不得已而设想于杳冥荒怪之域,以为异类有情,或者尚堪晤对”,靠想象美丽、善良、真诚的狐仙,以讽浊世。

当时能看懂蒲松龄的人并不多。

写出志怪小说集《阅微草堂笔记》的纪晓岚便没看懂,他说:“夫著书者必取熔经义,而后宗旨正;必参酌史裁而后条理明;必博涉诸子百家而后变化尽……小说既述见闻,即属叙事,不比剧场关目,随意装点。”意思是蒲松龄的狐精故事好看,但缺乏教育意义,且文法不对,“一书而兼二体”。

纪晓岚认为文言小说分两体,一种是传记,必须忠于史实;一种是小说,应严格按照《神女传》《夷坚志》等旧小说体例,让读者迅速看清来源。纪晓岚认为《聊斋志异》汪洋恣肆,在文体上不纯洁,只是“才子之笔”,不成体统。

纪晓岚始终未将《聊斋志异》列入《四库提要》名单,因“今燕昵之词,媟(音如卸,意为轻慢)狎之态,细微曲折,摹绘如生”。

纪晓岚的弟子盛时彦也附和说:“先生之书(指纪晓岚的书),虽托之小说而义存劝戒,无一非典型之言,此天下之所知也。”

《聊斋志异》很传统

今天读者不易明白纪晓岚的意见,看不出蒲松龄的功夫究竟下在哪里。学者刘瑞明在《蒲松龄对志怪狐狸精的扬弃》一文中,指出《聊斋志异》的传统一面。

比如《汾州狐》中称“狐不能过河”,出自《易经》;《嫦娥》中,嫦娥欲夺狐精颠当所爱,偷走其香囊,致骚味无法掩盖,出自《搜神后记》;在《聊斋志异》中,狐精共有胡、黄、辛、封、真、马、翁、皮、吴、皇甫十个姓,姓胡出自《太平广记》,狐能制皮草,故姓皮,毛色黄,故姓黄或皇甫;《辛十四娘》“日以纫织为事”,反用“狐不制衣”的旧说,因狐狸有皮,无需衣服,蒲松龄却调皮地将狐精改成裁缝;《雨钱》对应了“狐善盗”,狐性喜偷鸡,谐音成“偷技”,被视为盗窃高手……

《风俗通义》中记:狐老无毛,怕人发现,天未明便结髻,是用人的头发做成假发;古代传说狐叫声似婴儿;狐狸拜北斗;狐狸守印等,这些信息虽猎奇,但无助人物塑造,便被蒲松龄抛弃。

《聊斋志异》还给狐精设了籍贯。《娇娜》中皇甫公子“祖居陕”,《狐谐》中的狐女“本陕中人”,《胡四相公》“陕中产”,看来狐精的祖籍都在陕中。

这些信息链接着巨大的知识库,取舍、升级、美化……都有深意,写作者需付出惊人劳动,难怪不认可《聊斋志异》的纪晓岚也承认:“留仙(蒲松龄)之才,余诚莫逮其万一。”蒲松龄则自叹“独是子夜荧荧,灯昏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了。可惜下功夫最多的具体写作部分,因文言文教育不足,读者已难读懂。(责编:沈沣)

来源:北京晚报·五色土

作者: 蔡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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