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春天,奶奶给我打电话,先问我的近况,又问我第二天是啥日子。我想了半天,还是一头雾水。
“是二月二,瓜娃子,”奶奶大声说,似乎很生气,“年年说,年年忘,你啥时候能长大?”
我连忙笑道:“奶奶,我知道了,不就是二月二龙抬头吗?不动剪子,不拿针线,不然就会‘扎了龙眼,瞎了人眼’。”
奶奶满意地说:“这事要记严谨,给你爸妈也说说。”
我又给老爸打电话。老爸也笑了:“你别听你奶奶瞎说,你只要嘴上应承,让老人家高兴就行了。奶奶老了,可有些事记得更牢靠了。”
奶奶已经八十岁了,常常自嘲说自己是个老古董。虽然她出生在旧社会的书香门第,可思想似乎停留在半个世纪前,像一辆快散架的大车,再也爬不上现代社会的陡坡。是社会的列车只知加速,还是奶奶的脚步太蹒跚?
可是这不妨碍我喜欢奶奶,因为她是讲古经的好手,给我讲过很多像这黄土地一样朴实的传说。
去年深秋,我们回老家挖洋芋,洋芋地的北边是一道崖坎,崖坎上站着一棵大榆树,枝繁叶茂苍劲挺拔。有一条大黑蛇头尾都缩在崖坎上的老鼠洞里,只把身体吊在外面晒太阳。我很害怕,让爸爸拿铁锨砍了它。奶奶板起面孔教育我:“蛇是有灵性的,一定不要招惹它。”她又打开了古经匣子。
转眼到了暑假,奶奶问我家店里生意怎么样,老爸说还行。奶奶听后却忧心忡忡地对我说:“去告诉你妈,千万不要向别人借钱。我们要学会穷日子穷过。”
我笑着对奶奶说:“社会早变了,你想借钱别人都不借给你。现在欠钱的是大爷,借钱的是孙子。”我还给她看了小品《杨白劳与黄世仁》。奶奶笑得前仰后合,却依然嘴硬:“我还是要说,做生意一定要有本自己的账。”
我说:“现在扫二维码就是一本无法更改的账。”
奶奶见我不以为意,又把她的古经从匣子里放了出来。
奶奶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外曾祖父,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是村里的大能人,开了一家杂货店,生意很不错。每次去进货,柳老板都说,不忙,过两年再结账。外曾祖父在账簿上按了手印,千恩万谢地回了家。十来年后,柳老板上门要债,加上驴打滚的利息,数额比外曾祖父的记载多了十来倍。两家打官司,柳老板还是如愿以偿,得到了房子、田地和银圆。从此,外曾祖父家变得一贫如洗。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今天,我随奶奶去洋芋地拔草。一根冰草的根扎得异常牢实,我用了吃奶的劲,却拔出一只紧咬草根的瞎瞎(鼢鼠)来。奶奶很是惊慌,连忙挖开洞穴,用铁锹把推着瞎瞎进了洞里,还祷告连连。我觉得很好笑,问奶奶为什么放虎归山。奶奶神秘地说:“这瞎瞎可是皇帝呢!”我知道又有故事听了,不由得眉开眼笑。
春秋时,楚平王杀了伍子胥的父亲伍奢。伍子胥逃往吴国,发誓为父报仇。他带兵攻打楚国,楚平王吓得变成一只瞎瞎,藏在地下不敢出来。伍子胥仇恨难消,就发明了捕鼠装置,杀死了楚平王。不久,伍子胥也被吴王杀死。
奶奶双手拄着铁锹,望着东山的古堡,缓缓说道:“秦腔《逃国》骂楚平王昏庸无道,夸伍子胥恩怨分明,这真的对吗?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穷,伍子胥叛国弑君,舍大义而取家仇,最终被杀死在异国他乡,也算罪有应得!”
奶奶的话真是一语中的。我这才发现,奶奶一直是将传承优良家风视作自己的生命。她的古经更像寓言,能把抽象的哲理变成形象的叙述,让人看见一棵小草,如同踏上整个大草原。这些老古经,有的固执、迷信甚至落后,但更多的是数代人智慧和爱憎的结晶。奶奶说过,古经古,古经匣里藏老虎。奶奶的古经,如同老虎的一声怒吼,可惊醒景阳冈上醉意正浓的武松。
夕阳斜照,奶奶身披霞光,满头的银发像贴上一层金箔。在她身旁,那棵榆树枝叶直指高空,根正扎向大地深处。
□韦羿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