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自:天津日报
《红楼梦》第七回宝玉打发丫头去问候生病的宝钗,说“论理我该亲自来的,就说才从学里来,也着了些凉,异日再亲自来看罢。”其时宝玉并未才从学里来,也未着了些凉,而是正与黛玉解九连环玩呢,着凉和才从学里来只不过是托词。这一点,脂砚斋看得很明白,便于此处批道:“想纨绔小儿,自开口云‘学里’,亦如市侩人开口便云‘有些小事’。然何尝真有事哉。此掩饰推脱之词耳。”这一段批语中“纨绔小儿”四个字是此时宝玉的真实写照,也是本文的关键词。
宝玉因为“小儿纨绔”,曾于盛夏之际一个午间神倦之时,与王夫人的丫头金钏儿调笑。彼时金钏儿正为王夫人捶腿,而王夫人似睡非睡,金钏儿却已困得“乜斜着眼乱晃”了。细算起来,宝玉与金钏儿互相之间并没达到调戏的程度。宝玉把她“耳上戴的坠子一拨”,金钏儿摆手叫他出去,仍合上眼。宝玉见她困倦,掏出一粒香雪润津丹,“便向金钏儿口里一送”,金钏儿噙了,仍合着眼。宝玉的两个动作,纯属小儿女戏耍,与风化无关。紧接着的对话就关涉男女了。宝玉说要跟王夫人讨了金钏儿到自己房里,金钏儿为打发他离开,只说了两句话:一句叫他不要急,“金簪子掉进井里头,有你的只是有你的”;另一句叫他“往东小院里拿环哥儿同彩云去”。金钏儿这两句话没有勾引宝玉的意思,联系上下文,身为王夫人得力的大丫头,金钏儿也没有要做宝玉姨太太的念头。但在那个封建礼教吃人的社会,纨绔少爷说得的话,女奴丫头是说不得的。果然,金钏儿立马挨了王夫人一个大嘴巴并被赶出府去,含羞忍辱跳井自杀,而宝玉呢,当场溜之大吉。金钏儿自杀,宝玉五内俱伤,愧疚万分,为此,他被贾环诬陷“淫辱母婢”,连带“流荡优伶”等罪,被父亲贾政痛打,即使皮开肉绽、卧床不起,他也并未辩解。
这时,玉钏儿送莲叶羹来了。
玉钏儿是金钏儿的妹妹。姐姐的死使她对主子们怀着深仇大恨,所以一进怡红院她便满脸怒色,正眼也不看宝玉。宝玉于女孩子们是做小伏低惯了的,便知对玉钏儿需“虚心下气”方能“磨转”她。
宝玉“磨转”玉钏儿,分三个阶段。第一阶段,宝玉“变尽方法,将人都支出去”,然后赔笑问长问短,凭玉钏儿怎么“丧谤”,还是温存和气,这叫玉钏儿“自己倒不好意思了,脸上方有三分喜色”。第二阶段,宝玉央求玉钏儿喂莲叶羹给自己喝,因为挨了打下不了床。玉钏儿不肯,说“从不会喂人东西”,宝玉便挣扎着下床,又禁不住发出“哎哟”之声。玉钏儿忍不住起身,一边端过莲叶羹来,一边斥打他“现世现报”,说着竟“哧”的一声笑了,于是怒意渐消。第三阶段,宝玉哄玉钏儿吃羹。宝玉先喝了两口,假意称不好喝,说“不信你尝尝”。“玉钏儿果真就赌气尝了一尝。宝玉笑道:‘这可好吃了!’玉钏儿听说,方解过意来,原是宝玉哄她吃一口”。至此,玉钏儿终于与宝玉达成和解,之后二人一个要吃、一个不给,就属于男孩女孩间的“厮闹”范畴了。
玉钏儿通过亲尝莲叶羹,被宝玉成功“磨转”,化解了深仇大恨,并不偶然。结合前文,金钏儿死后王夫人叫来她母亲,赏了五十两银子并几件衣裳簪环,她母亲就磕头拜谢,所以我们不必苛责玉钏儿。我们的关注点在宝玉。虽然宝玉的忏悔已然跨越了阶级界线,超越了主子少爷的行为准则,但今天的读者还是要对以下两点具有清醒的认识:其一,宝玉与玉钏儿之间这一幕先怒后嗔的轻喜剧有它可能发生的历史背景,那便是三百余年前封建社会制度对人身的压迫和封建伦理道德对精神的桎梏;其二,尽管《红楼梦》塑造了贾宝玉的叛逆性格,但他毕竟仍旧是那个时代贵族家庭里的一个“纨绔小儿”,他对金钏儿之死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