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新平
当双雪涛笔下那柄以工业文明残片锻造的“摩西之剑”,被熔铸成银幕上飘忽的“火焰”,这场改编已注定成为后工业时代文化困局的隐喻标本。《平原上的火焰》这部由周冬雨、刘昊然主演的犯罪悬疑爱情片,试图将东北工业时代的集体创伤与青春虐恋交织,却在叙事简化与风格割裂的漩涡中,让本应燎原的火焰沦为风中残烛。它的银幕困境,也折射出了中国文艺片在历史记忆与商业逻辑间的集体焦虑。
双雪涛原著中吞吐时代铁屑的下岗潮,本应是具有主体性的叙事幽灵——生锈的机床与下岗证上的血痂在蒙太奇文本中构筑成记忆宫殿。然而导演的影像解构,将庄德增与下岗工人的锅炉房对峙简化为新闻背景音,让李守廉从技术骨干到罪犯的堕落轨迹坍缩成病房外的几声呜咽。当傅东心在工人夜校讲授《出埃及记》时,小说中漫天飞舞的下岗名单纸屑在银幕上退化为茶杯涟漪,知识分子精神流放被降维成俗套的母子疏离。这种对集体记忆的“降维处理”,恰似将立体主义拼贴画拉伸为单线素描,抽离了原著中的震撼场景。改编者显然未能理解,双雪涛的小说《平原上的摩西》,“摩西”指的从来不是某个具体人物,而是整个工人阶级在历史中的悲壮突围。
这种对文学记忆的粗暴重构,在演员的表演场域中也形成了更深的裂隙。周冬雨饰演的李斐在冰湖上起舞时,红色围巾在零下30摄氏度的寒风中凝固成血色冰凌,本该迸发的困兽之力,却因她颤抖的嘴角和程式化的泪光,将存在主义式的绝望降格为青春疼痛文学。刘昊然刻意压低声线、摩挲证物的表演,暴露出对角色精神裂变的匮乏理解——他演绎的庄树更像是闯入历史现场的局外人,而非背负原罪的赎罪者。与之形成对照的,是袁弘饰演的蒋不凡通过后视镜渐次收紧的眼神,将个体命运与时代困局焊接得惊心动魄。当他的瞳孔倒映出大雪覆盖的厂区轮廓,那些无声漫延的裂纹,恰是未被言说的历史创伤的最佳注脚。这种表演层次的悬殊,暴露出一些年轻演员在历史感知力上的欠缺。
影片在类型融合上的挣扎,亦犹如在锋刃上跳芭蕾的囚徒。导演似乎试图将《杀人回忆》的罪案叙事、《白日焰火》的冷峻美学与《钢的琴》的工业乡愁熔于一炉,却造就了叙事语法的分裂。刑警队长的老式探照灯本可成为刺破时代迷雾的利刃,却在升格镜头中沦为空洞的视觉奇观;李斐点燃汽油桶的冲天火光,本应与下岗工人焚烧厂房的记忆形成残酷互文,却被360度的环绕镜头异化为烟花表演式的视觉狂欢;当庄树与李斐在爆炸的出租车旁拥吻时,飞溅的玻璃碎片本可成为穿透历史迷障的锋利隐喻,却最终沦为末日狂欢的消费符号。这种对历史符号的景观化消费,恰似将血痂装裱成装饰画,使“以火证道”的救赎意味在过度浪漫化的处理中消解。
这种创作困境,实则是东北文艺复兴浪潮中的镜中倒影。影片在2025年的市场冷遇,暴露出了文化时差的致命伤——较之《漫长的季节》用黑色幽默解构历史悲情,它仍停留在伤痕展览的初级阶段;相较于《漠河舞厅》对个体记忆的凝视,其对时代创伤的简化处理更显轻佻。在“后东北文艺复兴”时代,观众早已厌倦将工业废墟作为猎奇背景的创作惯性,转而对那些能焊接个体与时代的叙事产生共鸣。当片尾字幕升起时,观众记住的不是东北平原上的血色黎明,而是又一部在商业与艺术夹缝中窒息的改编标本。或许正如双雪涛所写的那样:“真正的火焰永远在文字里燃烧”——那些穿透历史迷障的玻璃碎片,终究未能划开后工业时代的精神雾障,只能在时间的废墟之上,等待更勇敢的影像炼金术士前来认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