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昭伦
正月初六,堂哥家嫁闺女,天还未亮,我便已起身。踏上家乡的土地,那棵挺拔的老黄葛树,依旧静静地守望在村口。
远远地,便瞧见堂哥家厨房升起的袅袅炊烟,那是家的信号,也是温暖的召唤。走进宽敞的院坝,新盘的大灶热气腾腾,一口大铁锅正欢快地冒着热气,在奏响一曲热闹的“交响乐”。厨房外的案板上,鸡鸭鱼肉堆成小山,掌灶的大师傅手法娴熟,手起刀落间,剁肉声清脆悦耳;旁边围坐着前来帮忙的邻居们,有的专注择菜,有的认真洗碗,有的往灶里添柴。叽叽喳喳的笑声不断,那熟悉的乡音如同一股暖流,瞬间淌满我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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闻着炖肉的浓香,儿时的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小时候,在乡下的日子简单而质朴。八九岁的我,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可一年到头,除了逢年过节,饮食总是清汤寡水。那时最盼望的,便是左邻右舍有好事发生,娶媳妇、嫁姑娘或者盖新房。因为只有这样,才能和大人一道“坐席”,吃上一顿心心念念的家乡“八大碗”。
“要得发,不离八”,这句乡谚在家乡流传已久。“八大碗”的习俗,更是传承了岁月的记忆。家乡人一年到头在土里刨食,生活并不富裕,但遇上红白喜事,总是倾尽全力,“摆上八仙桌,垒起七星灶”,精心操办“八大碗”,只为招待好亲朋、街坊四邻。
所谓“八大碗”,并非山珍海味,而是八道农家土菜,用大瓷碗盛放,荤素搭配,以肉居多。黄焖鸡,选用自家散养的土鸡,鸡肉鲜嫩紧实,切成均匀的小块,加入姜片、料酒、五香粉等调料码味腌制。旺火热油,放入干辣椒、蒜末爆香,再倒入腌制好的鸡块煸炒至表面金黄,随后加入泡发的香菇、木耳以及泡香菇的水,倒入啤酒,盖上锅盖中火焖煮,鸡肉吸收了香菇和木耳的鲜香,汤汁浓郁醇厚,每一口都饱含着家的味道。小酥肉,挑选肥瘦相间的猪肉,切成细长条,将红薯淀粉和面粉按比例混合,加入鸡蛋、老抽、十三香等调料,加水搅拌成浓稠的面糊,把肉条放入裹匀。锅烧热倒入大量食用油,烧至八成热,放入肉条炸至金黄捞出,冷却后将粘连的肉条撕开,再次回锅复炸,这样做出的小酥肉外酥里嫩、香气四溢,咬上一口“嘎吱”作响。烧排骨,排骨洗净砍成小段,冷水下锅煮沸,血水出尽后捞出冲洗干净。热锅凉油,放入冰糖小火炒出糖色,加入姜片、蒜末爆香,倒入排骨翻炒均匀,加入料酒、老抽、生抽、蚝油等调料上色,倒入没过排骨一半的清水,盖上锅盖焖煮,之后放入土豆块继续焖煮至土豆绵软,汁水浓稠,肉质紧实的排骨,连骨髓都入味十足。此外,还有金黄诱人的虎皮蛋、香甜软糯的糯米饭、清爽可口的炖皮渣海带、丰富多样的冷菜拼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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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别小瞧这八道土菜,它可是家乡办酒席的“招牌”。村里的那些厨师,虽未经过专业训练,却个个身怀绝技,蒸、腌、炸、焖、炖、泡、拌,样样精通。他们做出来的土菜,味道纯正地道,丝毫不输给宾馆、饭店的大厨师。八碗菜往桌上一摆,满满当当,每一碗都堆得冒了尖,光是看着就让人垂涎欲滴,吃起来更是过瘾。尤其是那红烧肉,肥膘厚得有四根手指并拢那么宽,一大碗端上桌,白白嫩嫩,蔚为壮观。家里养的猪肉质鲜嫩,加上炖煮的时间又足,一口咬下去,肉香瞬间在口中散开,满满的幸福感顿时油然而生。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饱食一顿“八大碗”,是我最奢侈的梦想。记得有一年,邻村的远房亲戚七十大寿,离吉日还有好几天,我肚里的馋虫就被勾了起来,在五脏六腑来回折腾,整个人都变得心神不宁。可没想到,第二天母亲却对我说:“弟弟小,这回让他去。”那一刻,我满心的期待瞬间化为泡影,眼泪夺眶而出,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止不住。
母亲是个好面子的人,她不想带着两个孩子去,是怕遭人背后议论。我虽然心里委屈,可还是哭着点了点头,中午赌气只吃了半饱,便倒在床上睡了。当天下午三四点,母亲坐席回来,轻轻唤醒了迷迷糊糊的我,然后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打开纸包,里面是一块肥肉,母亲把肉塞进我的嘴里,我迫不及待地一口吞了下去。这时,我看见母亲背过身去,肩膀微微抖动。那一刻,我才明白母亲的无奈和对我的疼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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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大碗”不仅仅是一桌美食,更是家乡人热情好客、淳朴民风的体现,是有福同享美德的传承。那些年,村里不管谁家有喜事,无论贫富,全村人都会齐心协力:有人忙着杀猪,有人负责借桌椅板凳,掌勺的、洗菜的、迎宾送客的、记账收礼的,各司其职,热闹非凡。
到了开席那天,主人家乃至整个村,都沉浸在过节般的欢乐氛围中。亲朋、左邻右舍、男女老少都穿上了最光鲜的衣裳,喜滋滋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几十号甚至上百号人,齐聚在一个屋檐下,沐浴着阳光,感受着山风,构成了一幅热闹非凡的田园野炊图。
桌子是清一色的方桌,每面坐两人,一桌正好坐八人。大家按照辈分长幼依次就座,开席前,嗑着花生、瓜子,吃着糖果,欢声笑语,场面温馨又热闹。席间,上菜跑堂的最是引人注目,他们端着红木托盘,身子灵活地穿梭在人群中,嘴里吆喝着“菜来了”,话音刚落,一碗碗冒着热气的大碗菜便被稳稳地端上了桌。除了土菜,还有土酒,酒是红苕或高粱酿的粮食酒,散发着醇厚的香气。几杯酒下肚,大家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从“三皇”“五帝”聊到春种、秋收,从家长里短谈到人生百态。完了,大家互相道一声“吃饱没,再来呀”,这场“乡村盛宴”才缓缓落下帷幕。
“怔着干啥?该坐席了。”堂哥的一声呼唤,将我从回忆中拉回。我抑制住内心的激动,眼中闪烁着晶莹的泪光,咽了一口唾沫,端起了酒杯。这一刻,往昔与今朝交织。我知道,这一杯酒,敬的既是过去,也是现在,更是那永远割舍不下的乡情。
(作者系重庆万盛经开区作协名誉主席)